黃昏前的怒江

怒江，在它的黃昏之前匆匆流動

那些田野，森林，云朵下干凈的村莊

正在跟隨永恒之河的波濤

向著未知的生涯前進

今天我是憂傷的旅人

因為你的美，純樸，簡單的快樂

因為你的寧靜，莊重和尊嚴

怒江，我的出生地，我的故鄉

我的族譜，我的臉，我命運的護身符

你是我體內流動的血和眼眶里的淚水

你是維系我全部尊嚴的生命之河啊

你是我自己漸漸遺忘的乳名

怒江，在我的黃昏之前匆匆流動

你是主角也是旁觀者

你是生命的領袖，也是自己的信徒

你接受敬畏也接受擺布

你蔚藍的裙裾，紫銅的臉譜，是我自己

永遠無法逃避的符號

有時素面朝天，沉入時間的底流

有時站在云上，放開聲帶

怒江，在我看見的黃昏

水滴石穿，泥沙俱下，內心的石頭

仿佛遷往天空的羊群滾動如雷

怒江，讓我在黃昏之前屈膝下跪

再一次祈求天地

祈求你引領自然的合唱，永不謝幕

怒江的激流

在怒江，每條河流都有一個溫暖的名字

他們是高黎貢和碧羅雪山偉大的血親

四季輪回，他們不忘飛翔，是為了

反復將我深擁入懷

我打開天空和峽谷，迎接怒江統領千軍萬馬

從閃光的黎明，到達莊嚴的黃昏

永恒的行者，一生的過客從不停歇，不知疲倦

你是內心的密修者，無所謂人間變換蒼茫

在春天，蔚藍軍團從木棉花香中穿過

我的春秋族親，清澈見底，比淚水干凈

紅色軍團，在整個夏天凌空飛行

守護內心的花園之門

在唐古拉，你接受雪風的吹拂

在丙中洛，你把世界交給寧靜和自在

六庫以南，子民們拜于你的腳下，因你而生的人們

死后也要葬于你腹，這些滾動的石頭

一生為你托舉前進的河床

在怒江，每一座村莊都有一個溫暖的名字

普拉底，三岔河，秋那桶，上帕，馬吉，鹿馬登……

無數和我擦肩而過的村莊和親切的面孔

連成移動的怒江，這些黑頭子民

是和時間反向奔跑的大河怒江啊

他們是我心里，橫空綿延的云橋

只有仰望，我才能看清他們的摸樣

片馬路途

千辛萬苦到達高黎貢山

我們骨骼松動，顏老珠黃

穿越生命的千山萬水，回頭看見故鄉

正在黎明的炊煙中緩慢升高

還原我江山本來的面目

女巫率領白云部落，在高黎貢

展開一場盛大的祭祀，她安排她的將士

說你去下雨，你去發芽，你去開花，你去歌頌

你去燒火，你去狩獵，你去跳舞

你去耕地，你去煮酒，你去鑄鐵……

她綻放豐滿的腰肢，展露五谷的尊榮

最后對我說你去，把丟失的自己找回來

風雪埡口大霧彌漫

寒風凌厲的五月，蒼茫白骨徹底冰冷

群山的波濤淹沒我

祭禮即將完成

他們潑出云霧，創造十萬條懸在天上的怒江

在靜止中流動，流動中靜止

我是穿行其間的異鄉人，向著片馬的邊界流浪

當我到達又一個遠方，落寞之城

面孔粗糙，杏色匆忙

森林和巖石在這里集結，整裝待發

異國山穿越云霧的邊界

向內心的祖國長途跋涉

當你在片馬問我，詩人啊，你對我

是在行詩歌之禮，還是眷戀之作

我曾經說過

一直在向珍貴的人間，行我內心的跪拜之禮

其中你最大，高黎貢

和你旗下的萬千生命

云上的魯掌鎮

我放下自己，終于到達一個陌生的小鎮

它叫魯掌，山坡生長的小城，被云霧擁抱

想起那些年說過的話

想起我說過會帶著你的影子去遠行

一站或者一生

扎西說這里真好，看山谷漸次打開，陽光潑灑在山崗

雪薇說這里真好

眾神和白云居住的地方應該在這里

小茶說怒江太美，會醉死異鄉人

說我們翻越高黎貢，卻忘了帶酒

我說我想要一片土地，在這里種下云朵

開花的樹，輕盈的雨滴和拔節的玉米

看南來北往的異鄉人

給他們一個溫暖的驛站

山坡上的魯掌，它的竹籬，它的土屋，它的小狗

它的雞，它的坡地，它的大山，它的我

一切都在時間的法外逍遙

云霧升高，我看見你在微笑

我多么幸福，不是因為到達永無邊際的遠方

不是因為看到滿眼燃燒的綠

不是因為我在你的云上，不是因為你在我心里

我在陌生的小鎮，找到了一棵油桐的幸福

他在天地之間自由，勘破

和放下

想象獨龍江

春天的暗流在梅花的影子中浮動

這是冰藍的水，和遠行一生的夢境

當高黎貢山花香彌漫， 白云低垂

生命的繩結漸次打開

我確信遙遠的獨龍江，此刻是在我眼前

蔚藍之水，像魚的皮膚，自在而圓滿

蔚藍之水，干凈地流過，把內心的堅石反復磨礪

成為旅途晃動的虛空

親愛，收拾人生的行裝

我們一起翻越云上的高黎貢，我們一起

穿越滇西的千山萬河，我們一起觸摸

橫斷山脈的黎明與黃昏，我們一起感受生活

揮之不去的暗淡與輝煌

我們收拾好自己，一起體驗塵世的愛

與不愛

我記得你了，草尖上的水滴，黎明的薄霧

我記得你了，深夜的星子，帳篷上的云團

我記得你了，沉默的樹林，和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我記得你了，寂靜的遠方溫暖的日出

我記得你了，遠方的獨龍江

記得你耗盡青春，守護一生的藍

每一天都有一個美麗的黃昏

每一站，都有遷徙的鳥群飛過

此刻我是幸福的漁夫，獨釣一江寂寞的石頭

此刻你是美麗的新娘，滿頭秀發使江水更加干凈

此刻你和我，在輪回的路途相遇

完美之水

映照你我真摯的臉

怒江胸懷

怒江的濤聲每夜撞擊我心

在大河奔騰的貢山，我們骨骼發綠

長出千萬青稞，滿地白雪

貢山的門外，我聆聽過黑夜中大江南下

包容眾水飛翔也包容滾滾石頭

包容泥沙俱下也包容清澈見底

包容大地也包容天空

包容苦難也包容幸福

包容生存也包容死亡，包容在，也包容不在

包容愛也包容恨

天地萬物的怒江啊，是生者的希望

追隨你的遷徙之路，我看見，我銘記

我詛咒，我祈禱，你是我漂白靈魂的圖騰之水

你是我，尋找族親的唯一血管

在大河奔騰的貢山，我隱蔽于自己的云霧

雙眼流出雨水，四肢開滿蕎花

跟隨體內的怒江，從這里轉身，從這里回來

從這里前進，從這里撤退

在這里笑，在這里哭

在這里逃避，在這里面對

在這里露出真實的骨骼以及體內的毒素

怒江，你是我生命中的祖國

讓我暴露自己脆弱的胸懷，接受你的清洗

當我站在貢山，向怒江揮起離別的手

難免痛哭失聲

但是，躲在我骨子里的族親們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將重新開始 ……（李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