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與傳教士 ????傈僳祭司被稱為“尼帕”、“尼古帕”或者“尼沙帕”,在傈僳民族的遠古時代,祭司統領著傈僳人的精神世界,他們以天地萬物的和諧輪轉為基本精神,進而詮釋生命的存在,長期敬畏并通過各種儀式祭祀天地和自然。形成了傈僳人敬畏天地、敬畏自然的基本精神。祭司同時掌握著傈僳人的歷史話語權,從傈僳人亡靈回歸的路線,可以隱約觸摸到漫長而艱難的戰爭以及遷徙之路。 ????傈僳人的這種原始崇拜信仰與相鄰民族,包括藏族人的藏傳佛教,白族人的本主教,漢族人的道教共同存在了上百年,總體呈現相安無事、和而不同的局面,直到西方天主教傳教士的到來,這種局面被一度打破,發展為波瀾壯闊的文化抗爭。 ????1885年,英國經過三次侵緬戰爭,吞并了緬甸,并將觸角逐漸北伸至傈僳人居住區,開始傳播天主教。天主教的主張與傈僳人的自然崇拜發生了根本性沖突,比如不準跳傈僳舞、不準祭祀、不準唱傈僳人的古歌等,這些主張首先遭到了傈僳祭司的強烈反對。天主教的清洗性文化傳播背后有英國殖民武裝的支持。1891年,一隊英軍以勘察為名進入邁立開江以西本帕山區的一個傈僳村寨,侮辱當地的祭司,被憤怒的傈僳人圍攻擊潰,抓獲一名英軍士兵,后將其燒死。 ????實力強大的英軍以此為借口派兵攻擊了傈僳人居住的野人山、江心坡的麻陽、壘弄等寨,燒毀傈僳人居住的漢董、戶董等寨。傈僳人在祭司和頭人的率領下,退到片馬一帶。但戰火并未因傈僳人的逃亡而得以熄滅。隨著西方天主教、基督教傳教士沿著怒江、瀾滄江的激流不斷向北擴張,在受到傈僳人的激烈抵抗之后,怒族人和藏族人也加入抵抗的行列。1905年,藏傳佛教寺院的僧人從芒康、林芝境內沿瀾滄江和怒江而下,燒毀了包括茨菇教堂在內的10余所教堂,傈僳祭司廣泛響應。憤怒的群眾在怒江貢山境內殺死了法國傳教士蒲得元,另一名法國傳教士余柏南倉皇出逃,翻越碧羅雪山準備借溜索度江時,被追擊的群眾砍斷溜索,余柏南墜入瀾滄江,被洶涌的江水卷走。 ????至1910年冬天,英軍趁高黎貢山冰雪封凍、交通阻隔的時機率領2000余人攻占了片馬,傈僳頭人勒墨奪扒、祭司褚來四等率領各族人民進行了長達3年的武裝對抗。但隨著國內政權的變更,各族反抗武裝得不到有效的支援,武裝斗爭最終以英國人勝利而告終。傳教士們也由此敲開了踏入滇西多元文化的大門。 ????通常情況下,只有勝利者才有話語權。傳教士們在獲得中國政府的賠償之后,重建了更加宏偉的教堂,他們可以在滇西自由散步,灌輸他們的思想和言論,但是祭司和傳教士之間彼此在信仰和文化上的蔑視并未發生太大的改變。傳教士們也因為滇西民族的剛烈找到了傳播信仰的尺度,他們逐漸放棄了暴力,在漫長的時間里學會了尊重自我之外的存在。 ????原始宗教與天主教的文化碰撞造成劇烈沖突,最終塵埃落定之后,對于傈僳人而言,其實后來影響了他們生活的還是基督教。在我的故鄉,第一所基督教堂建立于1931年前后。我的故鄉傈僳語名字叫“密斯古”,是“祭祀山神”之意,漢語被翻譯為“積水塘”,同樣是風馬牛不相及。基督教堂建立在離“密斯古”村不到1公里的地方,那個村莊名字叫“南布羅”,傈僳語的意思是“死亡之地”。關于南布羅村名的來歷,還有一個傳說。 ????傳說先前南布羅村東邊那座山崗住著一位善良的山神,逢年過節或婚喪嫁娶,只要請祭司在那里燒三柱香,說出咒語,第二天早晨便有與所需數量一致的瓷碗瓷碟擺在神山的巖臺上,可以拿回家用來招待賓客。祭司告誡人們,用完這些碗和碟后必須用清水清洗三遍才能歸還。先前人們都遵守了這個規定,但后來由于有些人家過于懶惰,清洗碗和碟的次數減少,最后剛脆不洗了,把沾滿油污的碗、碟背到山神的巖臺,由此引起山神的氣憤,收回了他的碗和碟。此后,無論人們如何祈求,燒多少香,都借不到任何東西了。 ????傳說這位山神有七對美麗的女兒,經常被人看見。有一個夜晚,死亡之地“南布羅”跳傈僳牽手舞。黃昏時分,穿著絲綢衣服的山神之女來到舞場,艷驚四座。作為神靈的女兒,她們可以與人同樂,但必須在雞叫之前離開人間。但是好色的男人們喝酒過量,并沒有遵守神靈的規則,到雞叫三遍,仍在舞場中抓住山神的女兒不放,無論這些美麗的神靈如何請求,他們都不放手。最后,七對姑娘在熱烈的舞場中一會兒變成高聳入云的巨人,一會兒變成小如螻蟻的侏儒,驚恐萬狀的人們方才松手逃散。 ????這兩件事情徹底激怒了南布羅的山神,他散布了無法治愈的疾病,南布羅這個小村莊無論老幼在3個月之內全部病死,只留下一男一女兩個祭司。這個村莊被傈僳人稱為“南布羅”,或者“納古里”,意思是“病死絕之地”,如今漢語的標準地名是“南布羅”,位于維西縣高泉村委員會。死亡之地唯一剩下的兩個祭司,繁衍了后來的南布羅村民。 ????這個近乎神話的故事似乎有濃厚的虛構色彩,但是傳教士們在我的故鄉建立的第一所教堂就是在“南布羅”這片死亡之地上。1937年,瑞士伯爾納鐸會傳教士杜仲賢、賴昭等人在今維西縣保和鎮創辦了拉丁文學校。而在我的故鄉建立基督教堂的傳教士姓名已經無從考證,人們用傈僳語稱呼這些傳教士為“華普氏”,意為白種人。由于中國政府的退讓,基督教傳教士在我故鄉的活動顯然沒有片馬、江心坡等地那么驚心動魄,但仍然留下了一些故事。 ????傳教士們深刻地感受到了滇西山地民族對本民族千年文化的篤定信仰,進而改變了他們傳教布道的方法,放棄了前期軍隊與傳教同步推進的方式,進而改變為較為溫和的方式。當地土著民族和他們的傳統精神領袖也因為波瀾壯闊的武裝抗爭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勝利,從而對傳教士的到來變得更加謹慎和理智,甚至抱著圍觀的心態任由發展。從這點上看,雙方似乎都做了一個讓步。但是,祭司與傳教士之間由于根本精神存在著巨大的分歧,依然發生著各種各樣的較量。 ????傈僳祭司的法術無法教授和承襲,是生而知之的能力,被人們認為是通過陰傳得以延續。盡管無法學習和傳授,幾千年來,祭司這個古老的行當在傈僳人中從未失傳,延續至今。追溯到青藏高原的象雄年代,記錄著象雄古國的祭司“手握火釬毫不在乎”,甚至“法力高深者可以乘鼓飛行”、“在光線上跳舞”這樣的傳說。這似乎與傈僳祭司的本領一脈相承。傈僳祭司區別于常人的本領是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可以用舌頭去舔被火燒紅的金屬,還有一定的先知先覺能力。這種能力在藏族的苯教巫師中也存在,但在傈僳祭司的身上顯得尤為突出和普遍。 ????在我的故鄉建立教堂之前,傳教士富能仁已運用拉丁文字母創造了傈僳文字,并將傈僳人的創世天神木特武薩等化身為圣經人物,按照傈僳人的思維方式翻譯了大量的基督教經典。傳教士們不僅都能說流利的傈僳語,而且成功運用了偷梁換柱的方法,對化身為圣經故事的傈僳眾神解釋得頭頭是道。 ????他們在我的故鄉建立教堂之后,開始向故鄉的祭司們挑戰,以打破祭司在傈僳人中延續千年的精神權威。據說某一天,傳教士搬來一口裝滿清水的水缸,往水缸里撒了一把銀幣,對圍觀的祭司們說,既然你們不怕火,也應該不會怕水,誰能把銀幣從水缸里撈出來就歸誰。祭司們看著這輕而易舉事情,覺得這些白種人是不是瘋了,便紛紛挽起袖子躍躍欲試。傳教士說開始的話音未落,祭司們全部伸出雙手下水撈銀子,結果非但沒撈上來一塊銀幣,法力高強的祭司們全被看似平靜的水一一擊到。不甘心的祭司們重復嘗試了幾次,都沒撈出來哪怕一塊近在眼前的銀幣。原來,那個年代西方世界已經發明了手搖發電機,在祭司們撈銀幣時,他們通過不停轉動發電機在水里充滿了電,祭司們當然無法撈出任何一塊銀幣。對于封閉在滇西十萬大山里的傈僳祭司而言,電是天方夜談的事情,想破腦子都不會想出這是為什么。 ????傳教士們看著人仰馬翻的祭司們笑得前俯后仰,然后斷開電流,伸出手輕易地撈出銀幣,向祭司們炫耀說,看看,看看,這么簡單的事情,你們居然做不到。在祭司們的滿腹狐疑中,傳教士們收起銀幣揚長而去。祭司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決定也試一試傳教士的本領。第二天晚上,祭司們組織傈僳人架起刀山,燒起火海,恭敬地走到教堂邀請傳教士們前來。傳教士們不知道這些平時老死不相往來的傈僳人到底要賣什么關子,紛紛前來看個究竟。傳教士們到達后,祭司們舉行了儀式,然后脫光鞋子,一個接一個爬上鋒利的刀山,又一個接一個跳進火海,居然毫發未傷。一個祭司從熊熊的大火中抽出一把燒紅的犁頭,并用嘴巴叼到傳教士面前,仍在地上,說,你們試試?傳教士們驚呼一聲退避三舍。這一次,輪到祭司們捧腹大笑了。 ????雙方總算斗了個平手,見面的時候也開始點點頭,笑一笑。但是傳教士帶來的西方醫術是祭司們無法比擬的,他們依靠醫術逐步取得了傈僳人的信任。這些看起來不可一世牛高馬大的“華普氏”偶爾也會分發一些藥品,醫治被蛇咬,被牛踢傷的村民。祭司和傳教士們也不再斗法,雙方似乎都找到了生存的法則和拓展的空間,彼此相安無事,得以延續下來。 ????在我生活的年代,傳說中的那些西方傳教士已經走的走,老死的老死。一百年后,除了在瀾滄江西岸留下一些殘缺的墓碑之外,還留下了眾多傈僳人宣教士,布道者。祭司們也未被擊垮,按照他們陰傳的秘密和歷史話語權維持著傈僳民族精神世界殘缺的半壁江山。 ????我的村莊,祭祀山神之地“密斯古”,如今仍然延續著祭祀天地眾神的傳統,而與之僅隔一道山梁的“南布羅”,曾經的死亡之地,基督徒們也按照他們的教規慶祝耶穌圣誕,期盼上帝復活。雙方往來如常,在重大節日中,甚至互相客串和觀摩,絲毫看不出他們有不同的信仰。到此為止,兩種截然不同的信仰,在傈僳人身上找到了平衡的支點,獲得了真正尊重別人的力量。我們共同創造了聞名世界的多元共生的滇西文化格局,被當今世人描繪成夢中的香格里拉。 ????而其中蒼茫的背影,又有誰真正知道呢?祭司與傳教士之間漫長的故事,也許遺忘才是智者真正的銘記。因為我相信歷經磨難的滇西民族,已經找到了兼容信仰的智慧。 關于我們的文字 前天在網絡上認真拜讀了中國作家阿來先生一篇題為《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學,以及我自己》的演講稿,這是阿來先生在馬德里塞萬提斯學院中國西班牙文學論壇上的演講稿。這次演講,我并沒有幸聽到。但是2004年在邊地云南思茅江城縣聽過先生的一次演講,至今記憶猶新,感覺阿來先生對中華地理局部地區的文化現象和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關注和剖析非常理智和客觀。 記得那年是冬天,云南省作家協會在思茅師范專科學校舉辦了邊疆文學筆會。我的詩歌《上午在松贊林寺》有幸獲得那一屆邊疆文學獎,我一路狂喝爛醉從高原下熱帶,看見云南各地有點名望的作家坐飛機的坐飛機,坐汽車的坐汽車,都趕到了思茅師專。阿來先生也到了那里。他在學校階梯教室里作了一個演講,非常精彩和到位,有很多師專美女帥哥給他敬獻上了鮮花。按照會議安排在思茅呆了兩天之后,我們將前往云南的極邊之地江城。云南省內各位有名作家也許是因為對云南的南方感到疲倦,也許是有事,總之是一一離開了。我想著阿來先生也會跟隨離開,畢竟江城這個地方太遙遠了,路也十分難走。但是后來我發現他跟著我們這群在云南文壇都沾不上角色的文學愛好者乘坐大巴,一路顛簸到了江城,記得在車上他認真讀著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一本小說。那是我對他本人的全部印象,一個沉默,知性,有禮的藏族人。 在寫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所以戴這么長的一個帽子,還是因為開始提到到那篇演講。阿來先生在這次演講中對中國當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歷史和文化存在的現狀做了很準確的定位,他說“(中國)有些民族有語言,也有自己的文字。比如外界比較知道的維吾爾、藏、蒙古和哈薩克這些民族。更多的民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也有一些民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因為國家的支持,創制了自己的文字。但至今仍然有一些民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也有的民族,曾經有過自己的語言文字,比如滿族,但經歷了清王朝對中國長期統治后,現在幾乎全體都使用漢語與漢字了。信奉伊斯蘭教的回族,從形成時開始,就以漢語作為母語了。” 我本人,屬于阿來先生所闡述的幾近原始社會時期過度到二十一世紀的用漢語表達的詩人之一。當然,我在這里說的“詩人”二字,是自由的概念,沒有考慮漢語詩歌世界復雜的評判標準和級別劃分。 我的民族在經濟社會方面,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滯后于時代發展的車輪,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文化方面也長期落后。在近一千年的存在歷史中,至少傈僳族的語言和口傳文學并沒有真正消亡,他們堅守著民族的基本符號,以原始宗教崇拜為基礎的傳統精神也在按照它自己的方式進行延續。傈僳族是個自由的民族,不貪占、不斂財和嚴守公平是集體性格的基本特征,這種現象的存在也許與其社會的長期封閉和原始形態有關,而傈僳族文化中最為普遍和突出的是傳統的口傳詩歌。 傈僳族詩歌可能最初產生于宗教活動,其中流傳至今的大量贊歌和頌詞,都圍繞著贊美自然和天地眾神而切入傈僳民族的精神世界。流傳至今的24部《祭天古歌》(或許更多),成為了傈僳族唯一可以通過本民族的文字方式觸摸祖先記憶的文化經典。記錄《祭天古歌》的文字是傈僳文,傈僳語稱“瑪打托額”,漢語翻譯為“傈僳竹書”或者“傈僳音節文字”。它的發明者是一個農民,一個祭司的后代,從傈僳族文字的身上,我們也能鮮活地感受到意識形態波瀾壯闊的斗爭。 語言和文字是進入一個民族精神體系的基本工具,依靠口傳文學延續精神世界的傈僳族先后有過至少3種文字,它們都有著時代賦予的及其鮮明的特征。讓我們先從一位無法回避的英國人開始說起。這個英國人叫富能仁(James Outram Fraser),1886年生于英國倫敦一個富裕家庭,父親祖籍是蘇格蘭的加拿大人,母親是莫拉維亞名門之后,富能仁就讀于英國皇家學院工程系,卻擅長數學和癡迷音樂。 英國殖民者入侵緬甸,并在緬北和中國西部與傈僳族發生激烈戰爭期間,作為基督教循道會教徒的富能仁兩次申請加入基督教中國內地會,但由于其患有耳膜炎,未被批準,第三次提出申請時,終于獲得批準。1908年,22歲的富能仁前往中國,在安慶語言學院學習漢語,在那里,他被在云南拓荒傳教的老資格傳教士麥克悌選中,一同經上海、香港、緬甸前往中國的西南山區。 1909年,北部傈僳族、藏族和怒族的抗英戰爭正如火如荼之際,富能仁跟隨傳教士安選生(W.J.Embery)抵達騰越(今騰沖)邊境,開始向當地漢人傳教,但應者寥寥。于是他將傳教重點轉向此前不為世人所知的傈僳族,他開始學習傈僳族語言,在最初幾年的傳教過程中,由于傈僳族原始宗教的存在和抗爭,富能仁同樣遇到了眾多困難。為了便于傳教,富能仁在當地傈僳族信徒摩西的幫助下,開始著手用拉丁文字母和變形體創制傈僳族文字,于1915年前后創制成功,他們將《馬可福音》和贊美詩翻譯成傈僳文,并編成大量歌曲散布,以充分吸引具有歌唱天賦的傈僳族前來信仰基督教。 也就在這一時期,中國滇西北維西縣的傈僳族農民汪忍波也開始了另一種傈僳族文字的創造,他們的行為似乎不約而同。作為傈僳族第二十代祭天師的汪忍波創造的音節文字,記錄的是傈僳族遠古詩歌,祭祀天地眾神的禱詞,以及傈僳族的戰爭、遷徙、歷法、星象、占卜等方面的傳統知識。汪忍波也因為學習和記錄,后來成為影響傈僳族歷史的傳統文化學者和祭天大師。 發明兩種傈僳族文字的人身份迥異,現實生活也有巨大的差異。富能仁生活富裕,身份顯要,而汪忍波饑寒交迫,捉襟見肘。汪忍波1900年生云南省維西縣葉枝巖瓦洛一個叫米俄巴的偏僻山村,其母在25歲時懷上汪忍波,由于其父母感情不和,母親想方設法意將腹中的胎兒流掉,但那時并無人工流產技術,汪忍波最終于1900年正月被生了下來,被其母丟棄,隔村一個叫弄寶的漢子從灶灰里抱起來洗干凈,得以存活。后來,在弄寶的勸說下,汪忍波父母逐漸和好。 1907年3月,與汪忍波故鄉相隔大約120公里的阿敦子(今德欽縣)東竹林寺僧人與土司發生沖突,汪忍波的父親被葉枝王氏土司強行征招前去參戰。父親參戰后,母親病倒,7歲的汪忍波不得不過早地承擔責任去照料母親,變賣家產為母親治病,請人祭神送鬼,等父親征戰回來時已窮得家徒四壁,食不果腹。 此后,汪忍波跟隨傈僳族祭司學習祭祀、算卦占卜。1913年正月,汪忍波父親病逝,汪忍波向同村一個叫臘寶左的人借了三塊銀元葬父,事后用一頭豬、一壇酒折價還賬。但不久后債主又來討債,汪忍波拿出刻木和結繩(傈僳族記事方法)給債主看,但臘寶左并不承認,說沒立下任何字據,木板繩子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汪忍波借一次錢還了兩次,有苦難言,由此初步產生了創制一種文字的想法。 汪忍波的弟弟在公元1923年被國民政府抓去當兵,使得本身貧困的家庭變得揭不開鍋,無牛犁田,無種下地。1925年春天,貧悲交加的汪忍波想起往事淚如泉涌,傳說根據夢的啟示,汪忍波在田頭用石頭隨意劃下了幾句祭詞,由此開始了傈僳音節文字的創制歷程。到公元1928年,汪忍波創造了1426個音節文字,并編成歌謠和祭詞,在當地得到廣泛傳播。1933年,葉枝赤科老村傈僳族農民與王氏土司發生沖突被鎮壓,一個叫汪科的傈僳族向土司告發暴動的傈僳族是用音節文字相互串聯的,王氏土司隨即禁止傈僳族音節文字的學習和傳播。 1945年,國民黨中央特派員張征東到維西巡視,在葉枝土司府聽說音節文字的故事,便叫汪忍波把音節文字拿給他看,張征東在詢問了音節文字的創造、推廣和使用情況后,重新批準在傈僳族之間傳播,傈僳族音節文字因此得以流傳下來。英國傳教士到維西傳教期間,也曾經嘗試用音節文字翻譯基督教和天主教文獻,但未獲得成功。 1941年,《云南正義報》的邊疆欄目首次向外界介紹了傈僳音節文字的概況,語言學者羅常培、傅懋勣將汪忍波發明的文字命名為“傈僳音節文字”。音節文字主要在瀾滄江沿岸的傈僳族中得到傳播,其中記錄的《創世紀》、《祭天古歌》、民間歌謠、詩歌、歷法、占卜等珍貴文獻,至今已成為研究傈僳族古代文化的唯一窗口。 新中國成立后,五十年代在國家開展的少數民族文字創造工作中,確定了以怒江方言為基礎方言,以碧江縣東岸五區雙美、夏姓基以上,紫冷阿達以下地區的語音為標準音,并擬定了與漢語拼音方案相一致的,采用拉丁字母的新文字,并在1957年開始推行。 傈僳族文字在浩瀚的歷史變革之中,與人類一樣走過了苦難與輝煌的歷程,時至今日,傈僳族總共有三種文字,即英國人富能仁創造的拉丁文字傈僳文,被稱為老傈僳文,汪忍波創造的瑪打托額,被稱為傈僳音節文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協助創造的拼音傈僳文,被稱為新傈僳文。 富能仁傈僳文主要在基督教群體中傳播,由于基督教在東南亞傈僳族社區的迅速傳播,老傈僳文成為緬甸、泰國、馬拉西亞傈僳族使用的主要文字。然而,因為富能仁創制傈僳文字初期,就有十分明顯的宗教意圖,宗教基本精神的沖突,使他不可能對傈僳族的歷史脈絡、傳統文化、精神體系進行記錄和翻譯,他們甚至按照基督教的精神偷換了傈僳族原始宗教中創始天神“木特武薩”的概念,木特武薩在傈僳文圣經中是上帝,沒有傈僳族原始宗教中天神的絲毫身影。傳教士們甚至把傈僳族長達一千年的遷徙之路描繪成出埃及記,美化為傈僳族為尋找夢中的香格里拉天堂而進行的漫長遷徙。 傈僳音節文字一直使用到建國以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到沖擊,而后眾多文獻散落民間,或遺失,或被燒毀,民間傳播體系基本喪失。截止目前,音節文字的傳承瀕臨極大挑戰,這是因為傈僳族原始宗教仍然被定義為迷信的范疇,傈僳族宗教文化的傳承還受到一些約束,音節文字文獻的進一步研究和整理仍然沒有得到實質性進展。而音節文字文獻,是傈僳族天地自然崇拜、戰爭遷徙史詩的文化倉庫。我國政府協助創建的新傈僳文實際上沒有在傈僳族中得到普及和傳播,影響很小。 今天的時代,像我一樣的很多人進入漢語學校,接受漢語知識、歷史文化的教育,我們對外交流也以漢語為基本平臺,身上的傳統文化符號除了語言和偶爾現身的服飾之外,已經沒有多少遺留。由于外來宗教和傳統宗教通過文字對傈僳族歷史文化解釋權的長期爭奪,信仰不同的傈僳族共同的歷史在時間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但是我們并未停止過努力,誠如阿來先生所說“對中國的少數民族作家來說,顯而易見,在東方文化的大傳統中,我們自身還有因地域的分別,文化的基因,而有著自己小的傳統。我們對于自身文化的深入研究與重新表達,既是對于小傳統的革新與貢獻,同時,也是對整個國家的大的文化傳統的豐富與貢獻。” 無論用什么文字表達,無論信仰什么宗教,我們尋找并真正回歸民族精神這個核心,進而融入和豐富整個國家大的文化傳統,也許正是我們這一代傈僳族應該做出的努力。 祭司之子 在我的記憶中,密斯古這個小地方有三個公開的傈僳族祭司。三個都是咋利氏族的成員。一個叫李毅,一個叫李森,一個叫李漢學。他們三個之中,李毅的法力較高,傳說他的護衛神是一對雄鷹,李森居第二,他的護衛神是一對白鴿,李漢學位居第三,他的護衛神是一對綿羊。 李毅能做祭祀山神、送亡靈回歸的大法會,其它諸如祭祀道路神、水神等小型法事輕車熟路。李森的特長是招魂。李漢學的特長是祭祀道路神、水神等。他們三位都能進行占卜和測卦。 李毅是性格豪放、放蕩不羈的祭司,傳說他的祖先是來自大理的白族,所以他真實的姓氏應該姓段,到他這一代,融入當地傈僳人,才改為姓李,也就是咋利氏族。李毅準確地測算了自己死亡的時間,他說他將在公元1998年除夕前夜死去,事后果然應證,他并不是有預謀的自殺,而是死于糜爛性胃炎。祭司李毅生前喜歡唱歌跳舞,他說他死后下葬之日,誰都不準哭,要給他重復播放傈僳舞曲直到葬禮結束。按照生前意愿,人們為這個祭司舉行了不一樣的葬禮。 那個除夕,我看見人們扛著他的棺木,用老式錄音機重復播放著歡快的舞曲,他的兒子背著竹籃,里面裝著祭司生前使用過的一些勞動工具,人們還按照傳統,為祭司做了兩匹草馬,讓他騎著虛構的馬回歸他的故鄉。若非他的兒子眼里掩藏不住的悲傷,這場葬禮更像是一場動人的回歸之旅。我看見人們把他放進挖好的土坑,然后掩蓋,搬來石頭,為他做了一個簡單的墳墓。因為是除夕,人們在埋葬了李毅之后,都各自黯然回了家。密斯古這個村莊,這個春節沒有一家人燃放喜慶的爆竹和煙花。 李森和李漢學沉默寡言,李森在酒醉時會從火塘里抓起大把大把的木炭吃掉,我聽過他招魂的儀式,音色純正,曲調優美動人,似乎不是在做法事而是在自然歌唱。李漢學在做法事的時候,會擺下祭品突然停下來跟別人說話,說了幾句又開始吟唱,人們傳說這跟他的護衛神綿羊低頭吃草又抬頭看天的動作有關。三個祭司后來都相繼死去,人們在挖掘李森的墓地時,在三尺黃土下挖出大量的木炭,據說與他生前愛吃木炭有關。三個祭司之中,李漢學一生貧困潦倒,他家的房屋建得最差、糧食收得最少,幾乎與五保戶沒什么兩樣。李漢學病重期間,我的母親曾經給他送過幾次饅頭,后來他沉默地死去,被村民集體出力下葬。 三個祭司死后,留下了他們的兒女。李毅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其中一個女兒有些智力障礙,記得她在小學教室里曾經和我打架,用鉛筆插我的脖子。16歲以后,她不知被誰拐賣,從此消失,再也沒有回來。李毅的兒子喜歡吹笛子,如今是密斯古這個地方唯一能夠把傈僳舞曲吹得非常動聽和歡快的年輕人。 李森只有一個獨子,叫李建國,80年代的高中畢業生。由于李建國過于孤獨,我的父母曾經把我送給李森夫婦養育,那個年代,在我的故鄉贈送子女是很正常和普遍的事情。李森夫婦養了我三天之后,由于母親過于想念,便又把我從他家要了回來。在我的記憶中,祭司李森夫婦和我父母關系很好,在我的少年時代,李森家庭相對富裕,他家養著龐大的羊群,還有成片的蜜蜂,以及讓我們垂涎的蘋果樹。因為李建國是高中畢業生,村民們一致認為會有良好的發展前途,我的父母曾想把我的第四個姐姐嫁給他。雙方父母都有這個意愿,事實上,李建國的父母也托媒婆按照傈僳人的規矩送來了兩瓶酒、兩片磚茶以表示求婚。但我的姐姐似乎不喜歡這個高中生,一直沒有答應婚事,李建國的求婚禮物在我家擺放了大概三天,沒退回也沒允諾。這在傈僳人的傳統中,表示女方還在考慮這門婚事。有一個黃昏,我跟著美麗的姐姐放牛回來,李建國坐在村莊對面紅色的山坡上,對我姐姐說,你要嫁就嫁,不嫁就給個痛快。我姐姐沒說話,也沒看他,低頭趕著牛群回到家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并從柜子里拿出酒和茶直奔李建國家里當面送還,婚事由此破產。后來年輕人們把這個事情添油加醋地進行描繪,嘲笑李建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后來,李建國從隔壁村子娶回了一個健壯的姑娘,這個姑娘非常善良,沉默地忍受李建國發酒瘋,翻桌子扔板凳。有一次,姑娘可能無法忍受,終于把比自己矮一頭的老公抓住暴打一頓,此后李建國在老婆面前不敢再過分張揚。李建國和他的父親一樣,都是沉默的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狹路相逢與之搭訕,他都不會看你一眼,人們說他一點也不像一個高中畢業生。 李建國結婚后很快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1998年,為賺點外快,李建國居然跟隨當地一個包工頭到緬甸北部傈僳族地區伐木,他們去后不久,由于克欽邦內部發生混亂,伐木隊伍被趕出緬甸。李建國和伐木隊賣掉所有的物品徒步翻過高黎貢山、渡過怒江、翻越碧羅雪山再渡過瀾滄江,歷經千辛萬苦回到故鄉,事后談起回歸歷程,沉默寡言的李建國也唏噓不已。2001年,李建國又跟隨當地人組織的采礦隊伍去了西藏江達縣的玉龍銅礦打工,這一次,沉默寡言的李建國掙回了四萬多塊錢,是同行者中最多的。好奇的村民問他如何掙回這么多錢,李建國在酒后只說了一句話:“有錢賺,給老板洗腳我也干。” 李建國喜歡放羊,阿嘉古羅雪山下有他孤獨的牧房。開始的時候,夏天搬到牧場,冬天趕著羊群回到村里。到公元2002年冬天,一個大雪紛紛的夜晚,祭司之子李建國瘋掉了,趟著齊膝的大雪跑到他雪山下的牧屋里,大雪淹沒了他的足跡,失蹤七天后又出現在永春河畔。李建國瘋的時候,奔跑如飛,山谷溝壑如履平地,白天不知所蹤,半夜三更會回到家里蹲在火塘邊燒火獨坐。被他鬧得雞飛狗跳的妻子沒有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而是請來附近的祭司為他“祭神驅鬼”,不知是祭司起了作用,還是他自我修復,一段時間后病情緩慢恢復,只是他變得更加沉默了,人們甚至猜測他是不是已經忘記了語言。 2006年,李建國的妻子賣掉了羊群,李建國獨自搬遷到村尾一個幽靜的山谷,建了一座小木屋,弄了個火塘,搬了張床在那里居住,他還養了些雞,幾頭小豬,除了偶爾溜回家里拿鹽,他從這個村里消失了,好像這個世界根本與他無關。2011年冬天,我經過了那個漆黑的小屋,忽然從屋里冒出一個人來,胡子長達34公分,頭發披肩,而且毛發全白,根本不可能想像這是42歲的李建國,活脫脫的一個白毛老漢,把我嚇出一聲冷汗。他看見我當然不會說話,轉身走進了他的屋子。我看著他的背影升起一種淡淡的悲涼,他就住在那里,不知道他快不快樂,但看來是已經做好了老死于此的準備。 另一個祭司李漢學的老伴先于他死去,他們生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名叫“念普”的小兒子在12歲時死去,大女兒遠嫁他鄉。小女兒李芬被人拐賣到內蒙古,失蹤幾年后,這個小學都沒畢業的孩子居然從內蒙古寫回一封信,并寄來一些衣物和錢。在我的記憶中,李漢學的孩子們在兒童時代,都光著腳板,脖子細長,挺著圓圓的大肚子,現在想起那些肚子來,不是油肚,可能是兒童營養不良所致。 如今閑游在密斯古村人見人躲的孤獨醉漢是祭司李漢學的兒子李強,李芬的哥哥。21歲的祭司之子李強,擁有良好的身板,整日變賣家產,酗酒度日,承包的田地被荒蕪下來。為了獲得酒資,他先賣掉了父親留下來的豬、牛、馬,然后是糧架、馬圈、牛房。2011年秋天我回到故鄉,他喝得大醉坐在我家院里,向我要錢,得到一些零錢后,李強迅速消失,不一會從商店里抱來一件大理啤酒,叫我跟他一起喝,而我實在是沒時間奉陪。同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看見他在房外用手搖脫粒機脫玉米粒,我原以為他是想賣掉玉米去置辦年貨,不料他是脫了半袋玉米后,急匆匆扛到村里的小賣部換酒。 先前善良的村民同情這個獨自生活的祭司之子,都會力所能及幫助他,給他想辦法出主意,但都毫無效果,人們開始漸漸憎恨他的行為,村里的小賣部開始不賣酒給他,不收購他賣的糧食,其實是為了讓他吃飽飯,盡量少喝酒。但人們所做的努力都毫無效果,李強有時候會翻山越嶺背糧換酒,以酒度日的李強甚至遭到外村人的厭煩,越來越被村民們疏遠,直至躲避。 2011年,李強行將賣完父親留下的木材,房屋到處漏雨,可謂家徒四壁,他卻悠然自得地播放著他手機里的mp3音樂在村里閑逛蹭酒。村委會為他申請了一個一萬塊錢的安居工程項目,在那年冬天開始為他建蓋一所空心磚小平房,那段時間他忙碌了一陣子,上水泥,拉沙子,門窗,水泥瓦……新房子很快就建成,村民們想著李強會洗心革面,重拾生活的信心,但房子建成后,他仍然我行我素,生活并沒有任何改變。 那年春節,村里組織娛樂活動,調皮的姑娘們把喝醉的李強拉住化妝,描眉擦粉,涂上口紅,再把紅紙黃紙撕成條,給他做了虛擬的彩色長發。穿著青色中山裝、綠色軍用膠鞋的祭司之子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有人再給他喝了幾瓶啤酒。于是,酒醉的李強隆重登場,在云集百人的舞場中間和著強烈的西方打擊樂翩翩起舞,看來這是他自己創造的舞,動作還算協調,酒醉的步伐和身姿貌似80年代流行的霹靂舞,如果評分的話,我想他忘我的表情可獲得那次活動中最佳表情獎。 人們是把李強作為類似小丑的身份推上舞臺的,他的舞蹈也不在活動預先安排的節目單里,調皮的年輕人們把他安排在最后跳舞,不過是為了給節日增添一些笑聲。喝醉的祭司之子在那里縱情地跳舞,仿佛忘記了時間,陽光熾烈的下午,又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獨自裸奔。李強一直跳舞,直到節日活動曲終人散,人們搬走音響設備,他的舞蹈仍然沒有停下來。 21歲的李強是我的鄰居,沒有酒喝的日子全身顫抖,閉門不出,已經有強烈的酒精中毒反應。這個不事農耕,沒有家產的孤獨醉漢,沒有姑娘會嫁給他,沒有男人會真正理解他在想什么。他出現在人群之中,人們會給他飯吃,但很少給他酒喝,酒醉闖入別人家里他會說臟話,每個人都可以向他舉起手掌嚇唬他,他仍然活著,像一個居住在固定村莊的年輕乞丐。 傈僳人原始宗教中的祭司,傳說是因為陰傳的方式承襲的,沒有家庭傳承的傳統。但共同的是成為祭司之前,每個人都會先“瘋”掉,現代詞匯應該叫精神分裂癥。短暫的精神分裂之后會恢復正常,然后開始祭司的生涯,但是這兩位有著祭司傾向的祭司之子,“瘋”的時間也實在太久了。有一次我跟李強說,學一下簡單的祭祀吧,將來可以混碗飯吃,他說他不想祭祀,只想唱歌跳舞。(未完待續 李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