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馳名世界的行為藝術家,許多作品被人津津樂道。他曾靠在一堵土墻上,在墻的另一邊安放炸藥,讓炸藥爆炸,把他和墻一起推到,以一己肉身,對抗化學時代的能量。他把自己的右手,澆灌進混泥土柱子,24小時后再把柱子砸碎讓自己的右手解放,體會城市森林中的一棵工業化樹木對人類肢體的擠壓。他曾拼著老命和一百個人摔跤,摔到第七個的時候把他摔得五臟六腑都差點吐出來,詮釋個體和群體對抗的不堪一擊。他曾讓吊車把自己倒掛在河邊,腦袋離水面10厘米,用與河水平行的目光看世界,整整10個小時,弄得雙眼充血,體會腦體倒掛狀態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覺。他曾剃光了頭發和胡子,開著推土機鏟平了2平方米的一塊草地,在上面席地而坐,除了吃喝和睡覺,不說一句話,不看一本書,不寫一個字,等著青草重新長出來;24天后,地上終于冒出了青草的芽尖,他比了比草芽和自己頭發胡子長度,然后一言不發地離開,借此表達他對自然的態度。 但這些,都只不過是他的小作品,比起他蓄謀已久的一個大作品來,簡直不值一提。 他精心選擇了一個海島。在海灘上,搬起了一塊圓形的石頭,留下了一個深度15厘米的坑洼。他在坑洼中立下一根標桿。他稱了稱那塊石頭,20公斤,轉過身,懷抱著它,沿著海灘徒步南行。他將帶著這塊石頭旅行,沿著順時針沿海灘繞海島一圈,回到這里,讓石頭回歸它所離開的原點。 他知道,這個將要完成的作品擁有多重含義。 比如,個人意志的勝利。面積數十萬平方英里的島嶼,海岸線長達數千英里,他將帶著那塊石頭,以一己之力經過海灘、陡崖、城市、港口、荒漠等海岸線上的各種地形;經受日曬、暗夜、風吹、雨淋、饑餓、疲憊、病痛以及孤獨、絕望和各種難以料想的危險和考驗。但最后,他終將勝利,即使不幸倒在路上,他的意志也終將勝利。 比如,這是一個圓形的旅程,一個順時針的圓形,用以詮釋宇宙和人生,無非就是一個圓形的過程,從哪里開始,最終還得回到哪里。 比如,以尊崇圓形的唯美方式對抗鋒利、尖銳、突兀、顛倒、喪失平衡,缺乏詩意的世界,告訴人們,人在造物主面前應該多么謙卑,應該如何依照內心和造物主的神圣約定,把他精心創造的事物雖一物而弗取,用完了就應該一毫無損地物歸其位,物歸其主。 沿著海岸線,一路往南。歷經無數艱辛,200多天之后,他的作品即將完成,他離出發的地方只隔數十英里。此時,他雖已疲憊不堪,快到了身體和意志所能承受的極限,但他知道,再花一天或者兩天、最多三天,他將用雙腳劃上那個圓的缺口,把懷中的石頭安放到它所出發的原點,為自己的作品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但第二天中午,當他正在跋涉的時候,一場毫無預警的海嘯發生了。 懷抱著那塊石頭,他目擊了那場海嘯的壯觀場景。 他奇跡般死里逃生。逃生之后,依舊懷抱著那塊石頭。 但他再也沒能找到兩百多天前在海灘上插下的那根標桿。 他很懊惱當初的一個細節性疏漏——為什么不對那一個點進行精確定位,記下它的確切經緯度。也許他當初想的是,等到這個作品完成的時候再作定位也不遲,但他沒料到,海嘯發生了。 既然海嘯發生了,即使當初進行了定位又能怎么樣呢?海嘯之后,那個坑洼還是原來的那個坑洼嗎?那場不期而至的海嘯,像海神派出的一群龐大而兇猛的海盜,突然登陸,攻城略地,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對海灘數十英里的地表進行了一次粗暴的劫掠和收割,轉瞬之間改變了數十平方英里地貌。他當初標記下的那個點,在大自然的自我刷新中實在微不足道。 海灘上,他隨意放下了那塊石頭,同時也放下了自己所有的行為藝術:這將是他最后一個行為藝術作品,他不知道是該遺憾還是慶幸——在他的這個作品中,一位更加偉大的行為藝術家攙和進來了,與此相比,他只有自慚形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