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最可怕的回憶之一，莫過于看到村里頭人們打架。那真是一種不計后果的打法，磚頭、凳子、錘子，管它什么，只要一物在手，便一副要弄死對方的樣子……小小年紀的我，經(jīng)常惶惑不解地問大人：“為什么平時好好的人，一打起來就那么嚇人？”父親說：“沒文化的緣故，等你們這代長大了，應該好得多。”母親也說：“識書底子的人怎么會吵架呢！你看你申善大爺！”申善大爺那年差點考上大學，喝過不少墨水的讀書人，臉上向來和善。

當時17歲的哥哥也在一旁，穿藍色中山裝，口袋里別一支“英雄”，神色文弱而寂寞。我想：哥哥“這一代”應該也會好得多。我腦海里約略過濾了一下，和哥哥同齡的那一撥青年，只有李大軍和胡小武在備戰(zhàn)高考，其余的不是打工就是種地，還有三五個小流氓。而父親那一撥大人，不吵架的也就那么幾類：村支書、大隊會計、婦聯(lián)主任以及當老師的人。

比如教我們數(shù)學的劉老師，我總覺著他“眼毒”，每次看見我就用生氣的表情“陰”著我讓我難受，因為我數(shù)學不好。他家澆地時壟溝被人扒了，錢買的水澆了別人的地，他這個讀書人也只是用眼冷冷地“陰”了對方幾分鐘，卻似乎比罵出來臟話還叫人沒臉。又比如村支書“麻四爺”，平時酷愛讀《半月談》和聽單田芳評書，他家里四個女兒。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麻四爺從不理會一些嚼舌婦人的奚落，將女兒們都寵上了天。他生氣時頂多說：“君子不和小人斗，好男不跟女斗，不讀書，愚昧！”

鄉(xiāng)村還有一種人，不讀書卻懂得大道理，便是那些慣常聽戲聽大鼓的人們，他們是用耳朵“曲線讀書”，因而字不識得，卻有讀書人的善良與胸懷。

再說那個正讀高三的李大軍，是他們那個龐大的家族唯一的讀書人，性情果然平緩。但在他之外，他的父輩，卻整天把“打架親兄弟”掛在嘴上。大軍的父輩兄弟六個，打過手無寸鐵的婦孺，掌摑過沒娘的小孩，他們讓人既怕又恨。一些老實本分的鄉(xiāng)親私下期盼著，望李家從大軍這個“讀書人”開始，能一代代變好、變善良。

后來大軍第四次落榜后結了婚，育有一兒一女。大軍一心要把兒女培養(yǎng)成大學生，日日陪他們讀書。而時光多么快呵，轉瞬他的兒女果真都上了重點大學，文明懂禮。他那打過人的父輩以及被打過的人，卻已經(jīng)身軀佝僂白發(fā)蒼蒼。有誰知道，等待讀書將野蠻救贖，這場無聲的較量和充滿絕望的等待，他們用了一輩子那么長。（文/張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