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續幾天的大雪讓臘月變得異常的寒冷和低沉。夜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整個小屋被漆黑的夜幕籠罩著。赤扒瑪的姊妹、兒女們又在火塘邊守護了一夜，當東方的天際漸漸發白，小山村里零零落落地響起雞叫聲的時候，在火塘火苗映襯下，年逾七旬的赤扒瑪老人在火塘邊的矮床上經過一陣艱難的喘鳴之后，在兒女們的簇擁和呼喚聲中終于停止了喘息，向著她渴望已久的方向飄去了。

三個多月以來，赤扒瑪承受了疾病的折磨，雙腳浮腫和腹部的膨脹讓她無法移動，哪怕是冬天小屋外陽光怎樣溫暖，她也走不出低矮的木楞房，走不出那個她長時間臥床的黑暗的牛窩鋪。水腫一天天向上蔓延，只到肚臍的時候，會一點草醫的老伴嘆息聲一天比一天頻繁起來。兒女們也要求赤扒瑪到醫院里去看病，但她自己感覺到，今年的“闊時”（傈僳語：過年）她是過不到了，而離她要到達的地方已經在不遠處了，她只想在住慣了的牛窩鋪里清清靜靜地走到生命的終點。

她的女兒們認真地為她做最后一次洗浴，穿戴好早已準備下的衣服，用麻絲捆住雙腳，把左手緊挨著左大腿放著，右手的手掌心放在胸前，體現著親人們希望她走得明白、走得放心的愿望。男人們將一頭小豬拉到床前。尼扒阿吾用一根樹枝一邊拍打著豬身一邊喊著赤扒瑪的名字，讓她臨走前再吃一頓飽飯。大家用很快的速度殺豬、燙毛、分解、下鍋。

鍋里的豬肉煮熟了，尼扒阿吾駐著一根長長的麻稈站在靈床的正下方，向逝者交待請她帶走親人的供奉，并安心地走。她的兒女跪在靈床的下方雙手握住麻稈匐于地上直到尼扒阿吾將供奉每餐所需交待給逝者的所有話語交代完畢。然后用剛從樹林里折來的栗樹枝鋪在地上，倒出鍋里的豬肉，供奉給逝者。

夜色完全褪去了，天空被鉛色的云層壓得很低，沉悶得沒有一絲空氣流動，但寒冷卻不斷地從腳底滲透到骨頭里。山村四周被霧氣遮住了山頭的群山被一夜的大雪覆蓋著，樹木都低著沉重的頭，伸不開手臂。雞鳴聲過后，山村恢復了死寂，連樹林里的山雀也離開寒冷的村莊到山腳下去了。

為了空間更廣一些，親戚們將赤扒瑪的靈床放到了小屋外的一塊空地上，在空地的上方拉一塊塑料布遮雨。靈床的兩邊插著整齊的櫟樹枝，給她走向另一個世界的路途遮蔭蔽雨，下方放置了三個鍋莊石，安放著一口鍋，煮著剛殺的小豬肉。為了不讓她的路途下大雨，親人們不敢大哭，大家都面帶痛楚盡心地為她做著一切。每隔一刻鐘左右都要認真地拿著樹枝為她驅趕“蚊子”。聽老人們說，在人逝去的路途中充滿蚊子的阻撓，讓他們走得不安寧，孝子們便不斷地、盡心地為她驅趕著。正孝子們反穿著上衣，頭纏麻絲，不梳頭、不洗臉，小聲地交談，守護在靈床旁。按照往常的吃飯時間，孝子們每頓飯都要殺豬、雞或羊，供奉給赤扒瑪。

從前一夜到清晨，山雨夾著雪花瘋狂地下著，不斷滴落在塑料帳篷上，赤扒瑪安詳地躺在床上，等待雨停后親人們送她上路。晌午過后，雨聲漸住，霧氣慢慢散開了，天空露出幾處湛藍，陽光吝嗇地從云層里透出幾絲光亮。村里年輕男人們，一部分到墓地挖墓穴，一部分到赤扒瑪家中扛木板，另一部分則用木竿、木板和麻絲栓抬赤扒瑪的木架。當墓穴挖好。一切準備就緒后，孝子們跪拜在發孝途經的路下方，不是孝子的女人們躲避在屋里，男人們用赤扒瑪的被褥裹住她的身體，用麻絲細心地固定在木架上。四個人抬著木架，年輕的男人們組成了送行的隊伍，踩著濘泥向著赤扒瑪墓地走去。

（二）

荒坡上，赤扒瑪沉睡了一宿。天空依然陰冷沉沉的，雨從她下葬之后就一直沒有停息過。早飯過后，親友和村里鄉親們各家拉來了小豬、雞、羊，攜著小孩來到墓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赤扒瑪的新墳在埋葬著她之前仙去人們的墳山上格外顯眼，送葬的親友和鄉親們為她細心地砌好石頭，培好泥土，還用柴塊將墳頭上搭成房頂狀，墳墓周圍插著整齊的櫟樹枝。

尼扒阿吾穿著麻布長衫拿著樹枝，接過人們遞過來的獻給赤扒瑪的豬、雞、羊，一邊拍打一邊告訴赤扒瑪誰家敬獻的，并請她保佑親友們安康無災，然后遞給男人們宰殺。墓地上頓時響起了人、豬、雞、羊的叫喊聲。

人們支起鍋莊石，架起大鍋，燃起大火煮著三大鍋剛剛宰殺出來的肉。赤扒瑪的墳頭旁，架著一口小鍋，煮著一鍋不放鹽的豬肉，這是這一天孝子們進食的“難過飯”，以示孝子們對親人的哀悼。

墓地旁的松林中，大家燃起大火，聚在火堆旁抽煙，談論一些有關無關死者的話題。雨一直下著，滴落在火堆里，滴落在冒著熱氣的肉鍋里。

正午時分，親友們到齊了，鍋里的肉煮熟了。親人在赤扒瑪的墳下方擺上供飯、供菜和水果，擺齊碗筷后。孝子們起身來到一棵松樹下，扯下頭上的麻絲用火燒掉，然后在一個揮舞斧頭的漢子之后逆時針方向轉圈，邊轉邊撿起砍落在地上的木屑當梳子在頭上梳著，這是守孝三天來大家第一次象征性梳頭，直到女人們轉滿七轉，男人們轉滿九轉為止。從此，守孝的任務就由這棵樹承擔。轉完后，有人打來清水，讓孝子們洗臉，將反穿的上衣翻過來穿正。至此，孝子們便和常人一樣可以洗臉梳頭。

儀式結束后，大家在墓地四周，用栗樹枝鋪在地上，倒上煮好的肉食，用手抓吃。這一天除了給死者獻飯的時候用碗筷外，在場的任何人都不能用碗筷，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孝子們艱難地吃著他們的“難過飯”。

等大家收拾好炊具后，尼扒阿吾拿出準備好的五谷，孝子們拉著上衣角背向赤扒瑪的墳墓逆時針方向跟著尼扒阿吾轉動，為赤扒瑪播種糧食，人們陸續離開墓地。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墓地上火堆已經熄滅，幾縷青煙在墓地上方飄動著。（程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