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的病又加重了，常常忘記自己說過什么話。”弟弟在電話里嘮叨，“發起病來誰也不認識，只認識劉姨。這么個怪老人。”

母親有老年癡呆癥，近些年失憶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有時連我們兄弟都不認識，但是對于在弟弟家做家政的劉姨卻是念念不忘。劉姨是一個來自鄉下的中年婦女。嘴一張，手一雙，做事是一把好手，說人也不含糊。有時說得弟弟沒有一點面子，他直嚷著要辭退她，但是想到劉姨每次說的都在理，而且想找一個劉姨一樣貼心的還真找不到，也就打消了這種念頭。

對于劉姨的具體情況，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是單身一人拉扯著個女兒。因為沒有工作，就跑到城市里打短工，貼補些家用，供女兒讀書。母親還沒有生病的時候，她就到了弟弟家做家政，算來也有五六年了吧。

母親總是一個永遠的牽掛。我們兄弟能夠有今天，全靠了母親。在那個年代，能讀完高中在家鄉就已經是人才了，但是母親卻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我們兄弟倆供進大學。父親因為身體不好，并不能給母親多少幫助。母親就扛起了家里的重擔。為了掙工分，挑圩她搶在前面，割稻她挑的比男子還重。為了增加收入，她還搶著養了一群鴨，一只母豬。父親抹不下來面子，都是母親挑著乳豬走村串巷地賣。

長年的操勞，母親疾病纏身，但是她總是拖著。按說風濕是不能碰冷水的，我們都勸她不要再勞累了，父親也說該歇歇了，但是她卻說只要活著就不能給我們增加負擔。直到弟弟說兒子沒人帶，想奶奶，她才徹底地上岸進城。也許是離開了故鄉的泥土，也許是失去了鄉親的陪伴，沒兩年，她卻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跑到弟弟家，看到母親的精神不錯，我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飯后，冬日的陽光照在陽臺上暖暖的。我把火桶和搖椅端到陽臺上，把母親安置好。母親呢，也許是看到我們都回來了，靜靜地睡著了。

二

弟弟上班去了，妻子和弟媳上街了，家里只有劉姨在忙著收拾。

“劉姨，謝謝你照顧我媽。”

“不要客氣。你們有時間應該多回來看看你媽。就是病著，她還在嘴里喊著你的名字呢。”劉姨鄭重其事地說。

“是嗎。哎，就是窮忙。”

“再忙也要爭取回來。你媽清醒的時候說你最孝順，就是給你兩粒糖果，你也要留一粒給她。她總是夸你念書聰明，從來沒有讓人費心，一考就考取了大學。你是你們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吧，你媽每次說起來都滿臉發光呢。”

“是啊，是啊。”我隨聲附和著，可是心里卻不是個滋味。母親為我們辛勞了一生，我卻因為路途遙遠，一年中回家的次數寥寥可數，我還能給母親帶來多少溫暖呢？而她卻把我每一點每一滴的好都記在心上，并把它當作自己的驕傲炫耀在人前。這是怎樣的一個母親？

“章老師，你是在師大教書吧。”她忽然問，“你認識一個叫夏曉雯的大一女生嗎？”

這問得有些奇怪，師大那么大，我怎么會認識呢？突然記起在學生會里有一個叫夏曉雯的女生，和劉姨是同鄉。當我把她鼻梁正中有顆大黑痣的特征告訴她時，她高興地說就是她。

“這丫頭又在那里做家教吧？”她關切地問。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上一次，她做家政，跑到別人家的窗戶上擦玻璃掉下來，摔傷了胳膊。我罵了她一頓，叫她用心念書，我有錢供她。”她嘆了口氣說，“我這么說，她是不會聽的。她總是說我辛苦，不去做家政，她還能做什么呢？可是，這個死丫頭，從來是什么事都瞞著我，”

“阿姨，曉雯不也是怕你擔心嗎？要不，我回去和她說說。”

“你是老師，說說她，她會聽。”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過，你千萬不要告訴她，我在這里做家政。不然她會不高興的。”

三

回到學校，再遇到夏曉雯是在幾天之后了。那天，她剛上完家教回到宿舍。我把她媽媽的意思說給她聽。她卻笑了。

原來，她早就知道她的母親在做家政，但是她從來沒有在她母親面前說。她母親也知道她好面子，做家政的事也沒有向她提。所以，雖然她也跟蹤母親跑到了樓下，但是終于沒有進去，只是問了附近的人，說是這家人很好，她就放心地離開了。

“母親和父親離婚后，獨自帶著我。后來，下了崗，生活就艱難起來，母親就在一家超市里找了份收銀的工作。收銀照顧不了家里，母親就做了家政，但是她沒有告訴我，只是說，老板照顧她，為了方便照顧我。開始，我是相信的，后來，看到了，和母親吵了一架。母親有一段時間沒有做家政，后來又偷偷地做起來了。那時，我上了高中也漸漸地理解了母親的艱難。”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由衷地贊嘆道。

“章老師，能不能拜托你件事。”她忽然認真地說，“你別看我媽整天只知道洗洗涮涮，收收撿撿。其實，她還是非常聰明的。在獨自帶著我的日子里，她竟也拿到了會計證。你認識的人多，學校里也有幾家校辦工廠，你能不能向他們推薦推薦。如果我媽有了一個穩定的工作，也就不要那么辛苦了。”

看著眼前這個剛剛18歲的小姑娘，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哭了，是為她，是為她的母親，還是為……（章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