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場大水

河水應該是清晨時決堤的，守在河邊的男人們比河水先跑回村子，招呼著父老鄉親們奔向村北的墓地，那是全村最高的地方，歷來發大水從未被淹過。

父親提著家里所剩不多的口糧，扛著一把鐵鍬，母親提著一籠雞，去轟圈里的黑母豬，怎么也轟不動，只好拋下它走了。 他們跑到墓地時，水已經灌進了村子，漫漶進田野。有的大人推著簸籮涉水而來，簸籮漂在水上，里面坐著老太太和孩子，老太太抱著一只大公雞，孩子抱著一個大南瓜。

天陰沉著，水越漲越高。等四爺點完人頭，墓地已經成了一座孤島。東邊地里的高粱只剩下紅紅的穗子在水里一起一伏，渾濁的河水由西向東，滾滾而來，裹挾著草垛、房梁，身不由己的鴨子，驚慌失措的大白鵝。村里的幾頭牛漫不經心地吃著墳頭上的草，幾條狗乖順地蹲坐在各自主人的身邊，孩子們圍著墳追著玩。平日沉寂的墓園成了最熱鬧的地方，先人們的棲息之地成了后輩們的避難所。青蛙、螞蚱、老鼠、野兔、黃鼠狼，都紛紛躲到了這里，在墓園后各自占了一小塊地方，人、畜跟它們也都互不相擾。

村子里傳來誰家房屋倒塌的聲音，引來幾個女人的低泣。四爺說，只要人在，比啥都強。有男人在吼自己的女人，哭個啥，屋倒了，大家伙會幫著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的男人蹲在空地上畫方格擺方玩，有的女人鋪開涼席坐下來納鞋底，幾個老太太扭著小腳挨個繞墳頭，低聲和故去的親人說著話，求他們保佑子孫后代平平安安。好像人一旦故去，就有了神性，有了世人所沒有的本事。

臨近中午的時候，太陽出來了。人們拿出黃瓜、南瓜、番茄、茄子、烙饃，互相推讓著，填飽了肚子。老人和孩子躺在涼席上和簸籮里睡了，女人們坐在旁邊納鞋底，男人們靠著墳頭小憩，水繞過寧靜的墓園，奔流而去。

打破這寧靜的，是外村的親戚們。他們劃著小船，帶著干糧、煮雞蛋、咸鴨蛋，趕了過來。大家互相寒暄，打探其他村的情況。親戚們看沒啥事，又都急急地走了。帶來的吃食，不分彼此地堆在一個簸籮里，四爺按人頭平均分了下去。這就是大家的晚飯。

繁星升起時，螢火蟲積聚而來，人們在蛙鳴聲里，各自睡去。

大水應該是在第一聲雞鳴中開始退去的。天蒙蒙亮時，男人們扛著鐵鍬趟著水返回村子，放掉各處殘留的積水，然后去河邊修堵河堤。四爺說，大水過后，還會有一場雨，來沖干凈被大水弄臟的莊稼和草，把人、牛、羊、兔子的吃食都洗個干干凈凈，老天爺待人、待牲畜，向來不薄。

天大亮后，女人、老人和孩子紛紛返回村子，開始收拾殘破的家園，重拾以往的生活。

母親回到家后，先找那頭黑母豬，找了一圈才發現，它臥在我們家的屋頂上，正呼呼大睡。母親笑了，母親那時候正年輕，而我還沒有來到這既多難又美好的人間。（李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