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 珀 里 的 你 （小說）

“龜山公園到了……下一站是月光廣場。”

這一站上下車的乘客較多，慢騰騰地下去幾個低頭看手機的年輕人，又上來兩個背著菜籃子的奶奶以及3個滿臉興奮、游客模樣打扮的年輕人。那兩位老奶奶穿著十分相似，她們都穿著當地的藏式短上衣和黑色的褲子，圍著藍白相間的圍腰，頭上都戴著一圈枚紅色的針織頭帕。她們默契地相互攙扶著落座，而后便熟絡地拉著家常，邊說邊從籃子里拿出一大袋仙人果分給前后的乘客，并示意座位離她們較遠的乘客也來一起吃。其中一個老奶奶看向我說：“姑娘，吃個仙人果吧，奔子欄的仙人果，今早剛摘的，特別新鮮、特別甜。”我微笑著說了幾句感謝的話，輕輕走過去拿了一個仙人果吃起來。

在轉身往回走時，我偷偷看向你，想知道你有沒有被吵醒。只見你依然像之前那樣閉眼坐著，只是又把頭靠在了左邊的窗戶上。還好此時陽光躲到了一朵很大的云團后面，潔白的云團邊沿沁出一些沒有形狀的、雜亂的淺灰色，像是一些四處試探的觸角。車里人都開始吃著仙人果，整個車廂里飄滿了仙人果清甜的香氣。

漸漸地，林淼淼成了我們3個人生活的重心，只要她想去的地方我們都會找機會去，她的話不多，但句句都是我們聽的重點，我已經找不到那個曾經的自己了。終于在第二年4月的某一天，你跟我說林淼淼跟你告白了，我不敢抬頭看你的眼睛，心好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大腦仿佛處于真空狀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我有了一種奇怪但無比真實的感受，像是在全場的歡呼聲中跑完了一萬米，一種既輕松又虛脫的感覺。其實，我心里早有預感，在一種害怕與期待夾雜著的情緒中等著這一天，而這一天卻也真真實實地來了。那晚我刪除了所有關于你和林淼淼的聯系方式，像是一個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準確利落地切除了已經發炎潰爛的盲腸。

之后的幾天，從不失眠的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就算能睡著一會兒，也是在關于你的無窮無盡的夢里沉淪。我找各種辦法說服自己接受和放開，在外人面前，我極力隱藏著自己因失眠而紅腫的雙眼。剛好單位里有個去某沿海城市進修一年的名額，我努力爭取到了。我迅速收拾好行李，馬不停蹄地離開這座高原小城。到那個城市后，新的生活環境、新的朋友以及緊湊的學習節奏似乎暫時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沿海城市，每天晚飯后我都會跟同學一起去海邊看落日、散步。我們傾聽著海浪的聲音，赤腳走在海灘上，感受著細沙從腳趾間擠上來又落下去的滑膩感。海風抬起又放下我耳邊的頭發，不停地鉆進我的身體里，鼓脹著我的衣褲，我像是被一個吹飽氣的氣球駕著抬升向上，我閉著眼睛，分不清此刻的現實和遙遠的夢境。一年的生活平靜無波，除了班級群和家庭群里的消息外，我不看微信里的任何消息，也關閉了微信里的朋友圈功能。

在離開前的那個傍晚，在昏黃的落日中，我獨自來到海邊，坐在海灘上折了3只潔白的紙船，并在紙船上寫下了你的名字。我把紙船輕輕地放進了大海里。隨后我把這3年里所有關于你的相片一張張放進水里，看著它們隨著波浪緩緩離開海岸，漸漸四散而開。紙船和相片越漂越遠，最后變成了飄蕩在藍色大海里的白色小點，像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我在岸邊許了一個愿，希望能忘記你。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你正站在故鄉晨霧籠罩的小河邊，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書包朝我笑著。你緩慢彎腰，一一把水里的紙船和相片撈起來裝進書包里。撈完所有的照片和紙船后，你站起來笑著說了聲“再見！”，然后背上書包往河水的下游走了。看著你的背影一點點融化在清晨的霧氣中，直到消失在霧簾中時，我才大聲朝著你的方向說了句：“再見，保重好自己，我愛你！”這時，我才意識到眼淚早已打濕了我的臉頰。夢醒后，我抱著潮濕的枕頭，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永遠失去了你。

“月光廣場到了……下一站是五鳳山。”

這一站，上來了兩個相互攙扶著的藏族老夫妻，他們面帶笑容，搖著手里的轉經筒。走在前面的老奶奶轉頭讓身后的老爺爺坐進里面的座位上，老爺爺坐好后伸出手扶著老奶奶坐了下來。

我轉頭看向你，你依然沒有醒。我站起來走到離你近些的過道上，踮腳拉著拉環，裝作看向窗外的風景，并不時收回目光細細打量著你。只見你十指交叉，雙手放在腿上，這個拘謹的坐姿讓你看起來更加疲憊。這次，我確實看到了很多夾雜在枯黃頭發中的白發。短短兩年里，你的頭發竟然白了這么多，我們在一起時你是沒有一根白頭發的，你的頭發是男生里少見的烏黑和濃密。你還時常打趣說，再過幾年，你所有的朋友和同學都會面臨謝頂的危機，而你不會。那些白發發出的微光，刺得我的心不停地在胸腔里收緊。

進修回來后，我偶爾聽到了一些關于你和林淼淼的消息，你倆在一起了。我雖然心里難受，但是心情已經不像之前那般難以平復。有一天，我在等公交車時還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林淼淼。那天太陽很曬，她打著遮陽傘，碩大的遮陽傘使得她的身體藏在陰影里。當車輛駛過她身邊時，我看清楚了，那個人確實是她。她正在打電話。林淼淼那么好，或許跟你在一起的人更應該是她。

回來后的一年，我似乎改變了許多，說話做事都比以前沉穩了。工作上更加認真和投入，策劃了幾個大型的活動，一些重要的事情也能獨自挑起大梁。漸漸地，我從同事的眼里看到了肯定和賞識。連我爸媽都說我似乎比以前成熟了。我努力生活著，努力工作、健身，周末和節假日會跟一些朋友去原始森林徒步。那次去大寶山原始森林徒步，林子里到處都有從樹葉間流淌下來的細滑光線，當我輕輕踩在充滿彈性的、厚厚的松針上，閉眼深深嗅著森林散發出來的那種沉靜的氣味時，同行的朋友給我拍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里，我在毫無知覺的狀態下嘴角上揚、眉心舒展。兩年里，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笑容。慢慢地，我能忘記你的手機號了，那串曾經深刻在腦海深處，時刻可以脫口而出的數字，也在時間這塊橡皮的擦拭下，一點一點變模糊。看到你名字里的“杰”字時，我也沒有什么感覺了，它不再像一根帶鉤的刺，無論我如何視而不見，總會鉤住我的目光，刺得眼睛隱隱作痛。我換了一家瑜伽館繼續練習瑜伽，而兩年來，我就只有那次見過林淼淼，而你，像是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有時候我甚至想你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只是每個夢里有你的夜晚，我還是會失眠。

一個人變得成熟似乎是從失去開始的，而這次失去卻讓我更加了解了自己。我也越來越清楚一個事實，就算沒有林淼淼，兩年前的我也遲早會失去你。林淼淼衡量出了你我這份感情可以到達的距離，而我通過她也更加懂得了你。

“五鳳山到了，請下車……”

最后一眼，我看向你，你依然閉眼睡著，只是此時從玻璃里射進來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將你吞沒，在明晃晃的光里我似乎看不清你了。你像是永遠沉睡在時光這塊微黃而又美麗的琥珀里。我小聲請求坐在你旁邊的大爺為你拉上窗簾，與此同時，轉身大步走下車門。在走出車門的一剎那，濃稠的陽光瞬間嘩啦一聲，猝不及防地向我傾倒下來，我在一片炫目的光里，努力站穩了腳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