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那天，父親送我一把百福鎖。

鎖有些古舊，純銀打造，上面鑲刻著書本、算盤、花朵、剪刀、鍋鏟之類的玩意。因年代久遠，有些紋路已然磨損，但整體造型精巧可愛且厚重，配著我那白色的婚紗，分外和諧。

這把鎖，我年少時見過幾次。后來，便甚少見到，父親把它藏得嚴嚴實實，大概放在哪個古舊的箱子里。

我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村子，家境算過得去。父親和母親是村里有名的能人。要說父親這一生有什么遺憾的事，那大概就是因為條件有限讀書少。記憶中，父親對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文化人”。未入學堂那會，父親常抱我坐在膝頭，教我學童謠，再長大一點，我跟著他熟練地背“二十四節氣歌”，父親高興極了，逢人就夸自家女兒是個小神童。念小學時，我成績優異，獎狀貼滿一面墻，但升初中后，不知怎的，突然不愛學習了，整日發呆，成績下滑，哥哥的成績也慘不忍睹，于是，教師不得不到家里家訪。看著我們的成績單，聽著老師的數落，父親大發雷霆：“不好好讀書？將來你們能有什么出息？”我和哥哥第一次被父親這樣教訓，父親還拿出長長的竹鞭抽打在哥哥身上，嚇得我直發抖。那一刻我明白，父親是真的生氣了。那晚，父親從抽屜里拿出那把沉重的銀鎖，他指著上面紛繁的物件問我喜歡哪個，我小手輕輕一指那攤開的書頁，父親笑了。然后，我聽到了父親的故事。

父親年幼時很聰明，是念書的好苗子，可生不逢時，因祖輩曾是地主階層，失去上學機會，就這樣，父親輟學了。一晃幾十年過去，每每說起那段棄學經歷他都很痛苦，已經頭發花白的他還會淚眼朦朧。

借助最后一學期的奮力拼搏，我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可是那會兒學費太貴，整整兩千元，對我們家而言無異于一筆巨款。我見家人皺眉，便起了不念書的念頭，父親卻說什么也不肯。他一家又一家彎著身子去借錢，鄰居、親戚、朋友都借遍了，這家幾百，那家幾百。有些人感動于他平時的幫助愿意幫忙；有些人則直接甩臉色；還有些人看著他乞求的眼神直罵他蠢。甚至有親戚仗著借給父親幾百塊錢，把他當成免費勞動力，要求干這干那。而我，直到畢業后才知道這些事。那一年，為了兩千元的學費，父親大概把一生的尊嚴都用完了。

開學報到那天，父親給我交了學費，還在城里買了一大串紫紅的葡萄獎勵我。他告訴我：“娃兒，你要好好念書！”我那時剛讀過朱自清的《背影》，看著他那略顯滄桑的背影，眼淚無聲滑落。

高中畢業后，我去一個遠方的城市念師范學校，父親陪我坐綠皮火車，長達九個小時，車廂擁擠，味道又重，但我和父親都顯得很興奮，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離家遠行，而父親呢，我想是因為我。

父親送我到學校安頓好后準備返家，臨行前，木訥的他說不上太多話，唯留下一句：“好好讀書。”

我就那樣一次次聽他的告誡，一次次點頭，在他的叮囑里一步步完成大學學業，又一步步走上工作崗位，逐漸成為他的驕傲。我不清楚如今父親對我有沒有失望，我只知道，每次他和別人談起我時總是笑著。

偶爾回老家，看父親教幼小的侄兒寫字，他一邊寫一邊念叨：“要把書讀好，以后像姑姑一樣。”小侄兒不懂深意，只乖巧地點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有兩個侄兒，名字里，一個含“楓”，一個蘊“楠”，楓樹與楠樹，均是好木，大概這又是父親對后輩的希冀吧！

“好好讀書，做個文化人。”他不懂表達愛，只會這樣一遍遍告誡，這大概是他這樣一輩子與黃土打交道的男人內心渴望兒女走出農村小天地，通過求學走出更寬敞的人生道路的一抹希冀吧，也是最深最深的愛。

“這鎖，好像是你太婆婆留下的，你爸說他小時候抓周抓到算盤，那時大家都說家里能出個讀書人。”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母親和我說過的話。一想到父親中斷的學業，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終于懂得，這百福鎖，是父親渴望后輩出人頭地的殷殷期望，是最平凡的農民家庭求學精神的傳承，它載著書香，也凝聚著沉甸甸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