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翦東風(fēng)里，在縣城的南環(huán)路，向遠(yuǎn)方望去，看見的是大山旁斜出的一個“小枝丫”，無甚大名，俗稱“南山”。

一邁腿，上了單車，今天就去訪南山。

二三十里，煙村明河，樹木萌芽。目之所及，萬物處于冬寒中的黯淡神色漸漸被風(fēng)揭去，嘴角松動，眼眉舒展，露出一種放松、快樂的表情。

我們把單車放在山腳下，邁動雙腳，用行走去拜謁一座正在蘇醒的山。

山清瘦著，肌膚還欠潤澤，毛羽還不豐茂。背陰里一塊塊橢圓的殘雪，已由清瑩變?yōu)閴A白，周邊洇著一圈水漬。殘雪的圓面日漸回收，我知道，它最后會變成一滴眼淚一樣的水，在春風(fēng)里無聲消逝。

樹也還瘦著，健碩，清朗，挺拔，還淘氣，時不時舀一瓢風(fēng)，潑灑到我身上，不尖銳，有點涼，是那種溫柔的初春涼。一點點的涼，只在你外皮上像肉蟲一樣爬過，再也鉆不進(jìn)肌膚里了，更別說侵入骨髓。悄悄小變化，這就是節(jié)令的暗語吧。南山的微笑，正一縷縷散開去，也許我們走過后，它就輕輕笑出聲兒來。

草芽正在往外拱，有的攥著小小的拳頭，為自己加油鼓勁；有的尖尖的，像一枚針，楔入春風(fēng)里；有的新芽，是一墩老綠從去年綠過來，不曾被冬日的大北風(fēng)剜走，于是又老皮老臉地推送著自己的孩子芽芽，往更高處走。一片片草芽連起來看，像書法家的小楷，有骨有肉，有血氣，有風(fēng)神，字字都立著，伸胳膊踢腿兒，整齊端肅。

一座山的騷動，就從一根根草芽的拱動開始了。它們一點點鉆進(jìn)腳心，你會感覺到泥土的松動。一種堅硬的心意如何慢慢瓦解，慢慢返綠，你只有在初春的南山才能明白。

這時，我想打一個電話告訴誰，我在這里，你來嗎？你若來，就在初春來吧，跟我一道感受這春風(fēng)蘇醒的南山。這里，草芽如此躊躇滿志；大樹，卻像稚童一樣憨厚，這是一座山的法度與修為。此時，太陽躥上了半空，陽光一晃一晃，照得我瞇上了眼睛。我停住腳步，陽光也停住。站在我和陽光之間的，是一棵老樹。我看出那是一棵有想法的棗樹。它的樹皮堅硬皴裂，裂成一片片甲骨；它的主干在光陰里慢騰騰生出數(shù)個分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靜態(tài)的好像又是動態(tài)的，動態(tài)的又仿佛是凝固了。它的想法是幾個世紀(jì)的沉淀，是一個個年輪互相磨合的結(jié)果，是一輪輪春風(fēng)的喚醒。東風(fēng)里，老樹只待換新顏。

我走過去撫摸它，它立即用生硬的觸覺回我以微笑。是的，你不要以為春天的事物都是溫柔的，那些有閱歷的家伙，都是一臉嚴(yán)峻。其實，粗糲也是一種春天。

無數(shù)的大樹小樹，都在攢勁兒萌發(fā)。春意撬開枝干上龜裂的樹皮，用力地漲啊漲，不消多長時間，綠色就會涂滿半空。深深淺淺的綠被南山高高舉起，劈開一條通往四季輪回的大道。

大樹搖曳，不慕其高；小草萌芽，不欺其小。一山的生靈，都在攢勁。南山不厚此薄彼，你要一小攤兒泥土立足，好，給你；他要一片天空招搖，好，只要你有鉆云穿風(fēng)的高度。山無言，和諧又平衡。

其實，南山，多么繁忙。它的身體里，有多少正在蘇醒的種子，有多少正在蓬勃的花朵，還有多少夢想和愿望。初春，它呈現(xiàn)的，只是那么幽微的一小部分，它們都不是山的本身。

你若走累了，那干脆席地坐下，吹吹風(fēng)。你坐下去的地方，說不定有幾粒種子正在萌生發(fā)芽之心；而你也正以種子的方式，融入南山。你跟山一道滋長，發(fā)榮，看它從無到簡再到繁，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奇異地變出萬物花開。此時，你是南山一個核兒，像一粒從腳心鉆到身體里的春天，仔細(xì)拆開自我，迎候每一個絨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