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代人的生日

題記：人的生日如一滴檐水滴下，匯入河流，開啟激流勇進的生涯。

說起生日，我常會把幾代人的生日串成歲月的珠鏈，每一顆珠子都折射著時代的微光。

父親的生日是一幅氤氳的遠山畫圖，淡墨在時光里洇散。說起父親的生日，我問過幾次有沒有故事，父親自己也說不清，問過他的同輩人都無從知曉。問其身份證號上為什么寫上這個數，他無以答對。1927年的風掠過溫黃平原，將生辰八字吹散在麥浪深處，至于月日都是一個“代數”。他身份證上的日期誤差，實則是統計學對農耕文明的強制編碼，就像用等高線重繪水車年輪。

當父親到八十歲和九十歲生日時，我們做子女的想為他做壽慶祝一下。訂酒店、添新衣、叫親戚朋友等都已安排妥當，可父親知道后卻把眉頭皺成田壟：“草木榮枯自有定數，我從沒過過生日，不是好好的？做人嘛，做到哪算到哪，挺好的；現在搞個壽日，像過關，是時日不多的樣子，不喜歡。”于是，做壽的事情只得作罷。

如果說，父親的生日是一張“寫意畫”，只是寥寥幾筆，只是一個意象；那我的生日就是工筆勾勒的麥穗，脈絡清晰。

我是被布谷鳥叫到人間的。1955年5月某天，溫黃平原的麥穗低垂成金色的瀑布，布谷鳥又把夏天喊到了橫峰莞渭。陽光絢麗，天藍水碧，岸柳依依，好一派清麗、婉約的水鄉風光！“布谷、布谷……”這美麗而帶磁性的聲音攪動起水鄉的千重麥浪。

農人們在布谷聲聲的叫喚中開鐮收割麥子了。莞渭陳村的年輕婦人趙為英挺著超大的肚子也加入了收割麥子的行列。當她在麥浪里彎腰的瞬間，布谷鳥的啼鳴猶如染上焦急的顫音。突然，她肚子發痛，一陣陣絞起來，一陣緊于一陣。在旁的妯娌們一看，忙喊叫：“要生了！”于是叫來鄰里婦女，七手八腳，又是扶又是抬。到家后，有的去叫接生婆，有的準備接生桶，有的去買東西，個個忙不迭。

孕婦疼痛不止，過了中午，痛得更厲害了，只見她咬牙掙扎，呼天喊地，汗如雨下。這時一只布谷鳥打從田野飛來，停在門前的一棵欒樹上，急促地叫喚：“頂住，頂住！不哭，不哭！”不知是布谷鳥的叫聲緩解了孕婦的疼痛，催生了分娩，還是已經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隨著一聲“嗚哇嗚哇”的哭聲，一個胖乎乎、肉嘟嘟的男孩落地了！接生婆說：“好小子，又大又重，主人家有福了，祝賀啊！”父親笑逐顏開。這個男孩正是我。就這樣在布谷鳥的聲聲叫喚中，我來到了這個人世間。我是在布谷鳥聲中出生的。

我當然不知道自己出生時的情景，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這些都是聽父母和婆婆嬸嬸們說的。對我來說，這個日子是重要的，但這個日子又被遺忘了。當時，父親將生辰刻在一個樟木盒底。這個樟木盒的年輪密度與父親手掌的箕斗紋一樣，那些被白蟻蛀蝕的空洞實則是戶籍檔案缺失的映射。歲月蛀空了木紋，我的誕生日成了永遠的懸案。上學要填表，參加工作必須得填出生日期。于是，填報表格時我隨手圈定了一個日子——6月4日，這就像一枚生銹的圖釘，將錯就錯地釘在人生履歷的扉頁上。當基因檢測公司根據唾液樣本推算出我的端粒長度與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存在327天的相位差時，我明白生日從來不是時間標尺，而是文明在個體生命中的折疊反映。

我對過生日是沒有概念的，因為我也不過生日。這或許是物資匱乏之故，饑餓年代的生辰隱沒在“五月荒”里的野草中，連月光都不忍駐足。人們連飯碗也端不牢，哪有心思過生日！

我和父親的生日都是不準確的，只因需要而隨便撿了一個日子。許多事情都如此，一旦定下了，知道不準確或不很妥帖，而又難以改了，就只好將就。人生路上，會碰到很多選擇，如擇業擇居擇偶，也都可能碰到“只在一念之間”的抉擇，有些選擇不那么符合理想的標準，這是正常的，哪有萬事都稱心？時間久了、適應了就好了。有時改變了反而不習慣了，所以認定了就不問過往，一直走下去吧。

直到兒子的啼哭撞開1981年的秋陽，生辰才在日歷上準確顯影。那年，我被溫州師專錄取。入校前，妻子挺著大肚子就要臨盆了，我以為孩子會在入學前降生，但等了一天又一天，就是遲遲不生。報到的日子到了，我只能先去學校。入學后兒子降生了，那一年我雙喜臨門。

那時對兒子的生日是比較重視的，記得也清晰，不會隨便定一個日子。每年兒子生日前我就會提醒妻子。兒子少時在家，我們選擇上好的米粉面，買來兒子愛吃的魚、蝦、金針菇、蛋和肉類，做一碗長壽面，熱氣騰騰地端到兒子面前，以表達父母的愛心。后來，兒子去外地工作了，我們都會給兒子打個電話，祝他生日快樂，并要他自己做長壽面吃。兒子過生日成了每年的一項程序或儀式，也成了光陰長河里的燈塔，年復一年為游子導航，而我們總把自己的生日忘了。兒子、兒媳多次建議給我們過生日，搞個儀式，熱熱鬧鬧的，我們都不愿，覺得不習慣，還是忘了的好。

兒子的生日，我的老伴說是9月20日，兒子身份證上也是這個日子。我說，你們搞錯了，是9月21日。這個日子是我去溫州上學之后的第5天，報到的日子是9月16日，應是21日。這個日子我怎會忘卻呢！由于我的堅持，大家公認了這個日子，但身份證是不可更改了，也就將錯就錯了，只要心里記得正確的日子就好了。

孫子的生日則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可以說是隆重了。從1歲開始，年年如此。一家人早早開始準備，買禮品、購新書、訂蛋糕、添新衣，孫子還把幼兒園的好朋友叫到家中慶祝。到了日子，全家人圍坐一起，將蠟燭點燃，唱起了《生日歌》，許個愿，然后分享蛋糕。歌聲在廳堂里回響，我自然十分高興，從中分享到歲月的快樂。燭淚凝固的瞬間，我聽見了母親子宮里的潮聲。這也彌補了舊時的不足和遺憾。一年，吃了生日面，我帶孫子去商場買了遙控汽車作禮物。當我將遙控汽車遞給他時，塑料包裝的脆響驚飛了記憶里的布谷鳥，它們正棲在時代的枝頭，俯瞰人間煙火。

根據2025年《中國家庭儀式消費白皮書》數據分析，孫子生日蛋糕的糖霜含量是1955年麥收季人們日均攝入熱量的1.7倍，每個生日蛋糕糖霜的晶體結構都是獨一無二的文明密碼。甜蜜沉積層，在掃描電鏡下顯現出與1955年麥粒淀粉晶體相同的二十面體結構——這是苦難與幸福共享的幾何基因。

過生日是時代的一面鏡子，映照了一個時代的經濟狀態、科技發展、思想方式和生活習慣，四代人的生辰簿上鐫刻著光陰的密碼，也似時光的五線譜上的四重奏，書寫著生命的變奏曲。仔細想來，這是對生命的慶祝，是對母親賦予生命的感恩。在過生日時，人們用心體驗生命的美好和奇跡，更提醒人們要珍惜和過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