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里的白楊樹已經落盡了最后的幾片葉，學校后面的核桃樹葉也漸漸在清風中旋轉飛落，一棵棵梨樹把霜染得紅艷的衣衫慢慢褪去。忽然覺得冬天就是史鐵生說的那句話：“冬天是雕塑。”

那些綠意蔥蘢的樹，漸漸換成斑斕，又漸漸脫去衣衫，就像一個個漢子展現出自己并不發達的肌肉和并不健美的軀干。點點裝飾村莊的樹葉片片飛落，就如阿拉伯婦女頭上的紗巾輕輕撩開一樣，鄉村的白墻灰瓦一下子在瑟縮的樹干縫隙間刺得你的眼只剩鄉村田園淳樸的詩句。

冬天是一首坦率的淺淺的歌。就如沒有多少雜草的田野，就如沒有多少粉飾的樹木，就如沒有什么花朵的花臺。早晨，從星星的注視中起來，踏著月亮淡淡的光走進教室。瑯瑯的書聲把寧靜的鄉村輕輕吵醒，隨后在雞鳴狗叫中東方露出魚肚白。晨曦中，老師學生踩著白霜，踏著整齊的步伐緩緩跑在鄉村路上。太陽羞紅的臉輕輕冒出山尖，朝暉漸漸走下山來，一點點籠罩在寒冷的村莊上，披拂在我們的身上。用嘴哈一口氣在手上，跺一跺僵冷的腳。農人已經上山下地了。教室里老師的聲音清脆悠揚，就像一首緩慢的歌，人類文明的聲音輕輕飄散在鄉村。沒有什么音樂比得上讀書的聲音。

冬天是一首難唱的歌。難以過冬的老人漸漸停住了呼吸，平靜地離開這個值得眷戀的世界。人人把自己穿得就像北極熊，看著那些單衣薄衫的孩子，經不住瑟瑟發抖。恨不得把自己蜷起來，像冬眠的蛇。太陽總落得太快，日子總是太短，事情總是太多。

他上課，聽課，晚上聽完了三節課繼續評選作文。忙到十一點多才睡去。幸而第二天沒有早課。但他還是起來上操，迎著瑟瑟的清風，踏著濃濃白霜，讓身上一點點熱起來。越是縮著就越冷得顫抖，走向前自然就會產生力量。妻子在一個多月前被防疫站檢查出某種病。做了二十年炊事員的她，被突然宣布不能工作了。她從此有了壓力和陰影，就像見不得人似的。勉強工作了幾天，他陪妻子去重新檢測。今天妻子又去看結果。

暖暖的太陽照射著，他卻沒有絲毫的暖意。

顫抖中，他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正如預料中，沒有出現轉機。妻子在電話里說：“我該怎么辦？”他說：“回來吧，我等你。”他想起每一個夜晚妻子徹夜失眠，想起妻子緊緊握著他的手，想起妻子失落的眼神、焦慮的神情。妻子在電話的那頭不知什么心情。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手中握著史鐵生的書《我們活著的可能性有多少》。第一篇文章是《我與地壇》，一個二十歲失去雙腿的孩子，在靜靜的地壇中，用輪椅行走著，追問著生命的真諦。與其說史鐵生在地壇中尋找安靜，不如說是在尋找自己。一個人面對人生的冬天，是退縮還是前行。這位已經逝去的作家漢子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人，總有冬天，有一些上帝寵愛你而咬你的殘缺和傷口。

冬天是一首暗淡的歌。就如黑夜遮住太多的陽光。稀疏的陽光散落在花臺里。美人蕉在凋零的花朵旁邊長出了新的花，紅得耀眼。那是一抹希望的光，接受太陽的撫慰，照耀著寒冷而寂寞的日子。草坪里三葉草在青霜面前低下頭，又昂起臉。活著就等于擁有一切，葉的枯敗不等于根的死亡。只要心還有活力，停滯的音符還會重新響起。他躺在沙發上，手里握著史鐵生的書，等著妻子的歸來。冬天如一首歌，那些僵死的笑容和燦爛的花，仿佛正預示春天不遠，走過去，前面就是春暖花開。

冬天就如一首歌，唱得艱難，唱得倔強，唱得凄慘而不乏溫馨。(余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