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父親，當我寫下這個標題時，我所在的小鎮的莊稼正值青翠的六月，它們瘋長著蔥郁的年華，不懂得頷首，更不懂得怎樣謙卑地彎下腰，感激陽光，感恩大地，它們和我一樣，都在聆聽著一種腳步從遠方走來。

記憶，在時間的長河里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模糊而又清晰。

曾經的您，如一棵健碩挺拔的大樹，臨風而立，任我如鳥兒在您六月蔥郁的枝頭歡唱。您從不張揚自己的愛，如同養料，默默地傳輸，滋潤著我成長路上的點點滴滴。您將根須深深地扎進泥土，只為尋找水源，讓自己的每一片葉子都綻成新綠，讓我更加歡愉地歌唱。

都說“養兒防老，積谷防饑”，然而，從離開您，離開故鄉，踏進大學校園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此生，我已離這樣的傳統越來越遠。都說“父母在，不遠游”，然而，我卻一步一步，很有些決絕地離您越來越遠。如果說，離開中學校園，到大學教室聆聽孔孟之道是遵從教育規律，是不斷積累知識的過程，是我必經的人生之路，那么，從大學畢業，到工作，到結婚，所有這些事件，便都是我自作主張的固執，而一直以來視我如珠如貝的您，則一度被我忽略在那個千里之外的地方，從此變成一個凡事都“被通知”的人。在地域上，我們隔著萬水千山，從此，無論各自的生活怎樣輾轉崎嶇，無論那份牽掛被扯得如何生疼，我們已經很少向彼此發出訊息。東西千里的路途，是空間的距離，也是親情的距離。我無知的頑固，在每一個萬家團圓的日子，在每一個您想我的夜晚，如一把刀子，刺進并牢牢地扎在您的胸口。我不敢想象，此后那段很長很長的時間，您會以怎樣的方式來治療這赫然的傷口，卻看得見，那些被我傷過的地方，刀尖下，淚水橫流。

那種兒女繞膝，那種簡單的生活，我竟已不能給您！

生命的規律無法逆轉，依舊是六月，然而，那棵曾經忍受風霜洗禮，卻一心只想讓鳥兒高歌的樹老了，庇護的陰翳，如今已健碩不再，落蔭沉郁。

想起那年回到故鄉，靜靜地坐在您身邊的夜晚。房間里，白熾燈明亮著靜默的我們，因為找不到凝視的理由，我佯裝彈落您肩頭并不存在的煙塵，然而一回首，我竟然看到，您頭上像落了一層霜，滿臉都是時光的溝溝壑壑，那拍在您肩頭的手，一下一下，不似彈去煙塵，倒像在抽打我自己曾經無知的勇敢。那一刻，我徹底嘆服了那種被叫做“時光”的東西，敵不過時光的您，到底還是老了，經過歲月的磨礪和生活的淘洗，您年輕時的英武已蕩然無存。眼前的您，就像一個走下戰場、解甲歸田的士兵，在一番苦苦掙扎之后，終于與蒼茫歲月握手言和，也終于展露出柔軟的內里，有了兒女情長。

想起那篇讀過也教授過的《背影》：“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曾經以為這樣的父親形象還離自己很遠，卻不料，時間的手輕輕一揮，一個“舉箸提筆，諸多不便”的您便赫然在我眼前，讓我猝不及防卻又不得不含淚接受。

父親，六月，有一個節日屬于您。按102年前倡議慶祝這個節日的人的做法，凡是父親已故的人都佩戴一朵白玫瑰，父親在世的人則佩戴紅玫瑰。父親，此時的我，沒有可以佩戴的紅玫瑰，然而我想，即便我手捧一大束玫瑰，今生也永遠無法報答您的養育之恩！

父親，我曾埋怨您的清貧，埋怨您不是文化的導師，不是顯赫的官父，不是交游的大腕，然而今天，在與您生活了數年后，我終于在您的平凡中頓悟。父親，您給了我生命，給了我自由和啟悟，我還奢求什么呢？

六月的雨水總是很豐沛，就像此刻，又是山雨欲來，窗外，潮濕的樹，經過又一個盛夏，沉甸甸地搖曳著。我沉浸在這樣的時光中，思念您，我的父親。

父親，我總相信，這一生，您與故鄉，我與您，都是一種緣，天與地的緣，山與水的緣，日與月的緣。（陸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