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朝元 攝影

“香格里拉”，一個給人無限遐想的名字。

曾經(jīng)從各種文本、影像的記錄中滿足對她的向往，在夢中無數(shù)次想象她神秘的美，那里是怎樣的人間幻境啊。真正踏上這片土地，駛過曲折的盤山公路抵達普達措，拋卻先前的車馬勞頓，來一睹她的芳容。一切都那么真實，一切又恍若隔世。進入另一個天地，在一個失落的世界，重拾光陰的碎片。隔離多余的念想，也不深究“屬都湖”、“彌里塘”、“碧塔海”這些生疏名稱。只需要知道這里是香格里拉，這里是能喚醒心中童話的地方，再焦躁的心緒也變得沉靜，再渾濁的眼神也變得澄澈。

很多人都會探討旅行的意義，在這里卻成了太過簡陋的命題。領(lǐng)略最極致、最純粹的美，靜享內(nèi)心的安寧與富足，香格里拉，心中日月；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已經(jīng)足夠了，意義還重要么？趕上一個微雨的清晨，沒有高原毒日的炙灼，天地都罩進薄紗，完全不為人工侵蝕，完整的地平線上，所有景觀微露一抹令人神往的倩影。

沿著棧道，或結(jié)伴、或獨行，低頭瀏覽眼前，抬首遠望天邊。一撥駿馬，幾處牦牛，一道銀亮溪流柔曲穿過，是飄落在無垠草甸上的哈達。叢間不是零星點綴，而是密集布散著粉中帶紫的格桑花。透亮的花瓣、纖細的葉莖，獨枝拈來，實在微不足道，而就是這原子化的造型和色彩，聚為幾簇、連成一片，與金黃、乳白、寶藍的其他各色梅朵。調(diào)色盤一般的斑斕濺灑與廣袤深郁的碧綠，世間色彩、線條、造型最精妙的融合，無可挑剔的藝術(shù)。

湖邊和林中，已然倒伏或依舊挺立的杉木，飽滿欲滴的青翠，身披一掛茸茸松蘿，那是處在至純氣息中的標志。高原氣候讓其生長得異常緩慢，也使其材質(zhì)十分緊致厚重。要長成十余丈的合抱之木往往需要幾百甚至上千年。在百年樹木的漫長歷程中，人世間又演繹怎樣的冷暖悲歡、離合聚散啊。時間在此異度空間里，仿佛也產(chǎn)生了拉伸扭曲，人生的多少白發(fā)、訣別、無可奈何的失落，滾滾紅塵，幾度輪回。香格里拉的孩子們，把千年的前塵過往一筆勾銷，依然如初生嬰兒般的天真、干凈，沖著世外的紛擾煙火俏皮一瞥，默默詮釋永生的神話。

而這一切又全部倒映在湖中，無論平滑無波，還是偶驚漣漪，有湖，就有兩重世界。莫說是渺小的人，整個世界都在攬鏡自照，照澈一切。高原湖是有靈性的，源自雪山的圣水，匯成潺潺細流，悄然注入。很多高原湖被稱作“海”，湖也可以擁有無量的境界，這薄而脆的酒杯，不斷地飲盡，又不斷地斟滿新的生命。透明的水聚成透明的湖，接住天光、收納山色，涵養(yǎng)天地的精華。

這里是一支曲，這里是一首詩，這里是一幅畫。藍天、白云、湖光、山巒、草場、林木、溪流、野花……所有物象和景致都被不露聲色地安置在了立體空間內(nèi)。沒有一處多余，沒有一處空閑，沒有一處重復(fù)；精巧而又灑脫，激昂而又含蓄。造物主沒有作過于冗長的文章，那是自然的大寫意。而自己的感觀永遠不會饜足，只想把每一處全景、每一個角落、每一絲細節(jié)都收入眼底，回味一時，回味一世。無論是多么善于構(gòu)建華麗語句的人，也會在干涸的想象力中悵然一嘆。自然高于文化，天地大美而不言。將心中雜念蕩滌一空，放下矜持的冷漠、理性的嚴峻，索性就讓心跳脫韁，用驚嘆、用歡呼，去完成一次對自然美最虔誠的朝覲。

這里是文明的邊緣，對面是黃河的濁浪、長城的磚墻、絲綢之路的駝鈴叮鐺；身旁是長江的河床、巴蜀的糧倉、岳麓書院的依依夕陽。幾千年的大地，戰(zhàn)火、耕耘、詩情、教化、升平、亂世，最終到迷失，祖先留下的高華氣韻漸漸弱了、散了，過于浩繁的青史，過于發(fā)達的智能，過于考究的排場，過于鋪張的激情，透支了華夏大地最本初的原始生命力。云貴青藏，似乎中華祖先先知先覺，料到會有庸俗孱弱的后代，早早地奮力拓取這片高遠爽利的無字曠野，作為一處靈魂的自留地，精神的避風(fēng)港。后人來到這里，哪怕有受寒的危險，也必須深吸一口高崗上的空氣，使人精神煥發(fā)的空氣。遠行，尋根，回歸，喚起大地自由強健的雄風(fēng)。

藏民死后的喪葬：火葬、土葬、水葬、天葬，火焰、土壤、湖水、禿鷹。如何是解脫？如何是凈土？如何是涅槃？嘗盡酸甜苦辣，歷經(jīng)生老病死，在今生的終點，帶走他們?nèi)怏w與靈魂的不是上帝的使者，而是自然的精靈。解開了綁縛，洗去了污垢，也解除了生死大限。世代犟韌的遺風(fēng)，千年延續(xù)的拙樸，再簡單的邏輯也化為至高無上的大智慧，一座座祈福的瑪尼堆，壘筑起永恒的思想圣殿，與學(xué)院的講壇、教堂的尖頂遙相對望，全世界的高層智者都在思考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樣的終極課題在這里卻被淡然消解。我生于自然、長于自然、歸于自然，我與自然本就一體，何來關(guān)系可言？

為什么在文明濃度較低的雪域高原，可以讓一門大宗教落地生根，終于蔚為大觀。現(xiàn)在我明白了，無需任何說教，不必絲毫啟導(dǎo)，領(lǐng)受天地大美的極樂之境，迎奉造物主的無限賜予，感觀與心理的極致沖擊，足以重構(gòu)先前的任何精神框架，這不就是最徹底的灌頂之禮。當霧靄散盡，天際雪峰顯露真容，在金色云霞映照的雄偉圣體面前，情思所往，宇宙、人生的真諦隨之升騰，任何人心中都要澄然一空，飄起陣陣西天梵音。這與地域無關(guān)、與歷史無關(guān)、與民族無關(guān)、與文化無關(guān)，它的范疇級別屬于人類總體的生命母題。

觀景臺上是不住的驚嘆、笑語，取景、擺姿勢、按下快門。爭相拍照的游客，你們能否真正讀懂這次旅行，真正讀懂香格里拉？我相信能，因為我在你們的臉上看到了笑容，在高樓廣廈、車水馬龍間看不到的真切笑容，被美感動的笑容。抖落心體的浮塵，洗盡歲月的鉛華，守望在季節(jié)里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我想不必要再寫下去了，感受香格里拉本來就不應(yīng)該用語言，而是人之為人的終極追索，真、善、美。（王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