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

他驚訝地發現，他有了一些本能。他原來的本能有，吃。五谷雜糧，山珍海味。后來吃蛇、果子貍、青蛙、蟑螂、蠶寶寶、猴子。喝。喝水、飲料、茶。后來喝酒，各色的酒，中國的酒、外國的酒。穿。粗布的、的確良的、腈綸的。后來穿蠶絲的、太空棉的、羊毛的、駝毛的、兔毛的、貂毛的、納米的（至今搞不懂什么是納米）。

鼓掌，是他的新本能。

他此刻就在會場上。領導在上面講，他在下面聽。領導講得抑揚頓挫，可他想打瞌睡，強撐著眼皮，甚至揪眼皮，拉眼皮。他知道，一旦被攝像機拍了特寫放到網上，麻煩就大了。領導也不是一口氣往下講，間或停頓，他就本能地鼓掌，兩只巴掌甩起來，再用力地合上。有的人鼓掌輕描淡寫，做樣子。他的掌聲一響起來，全場跟著響。他愈拍得響，全場的掌聲便如爆竹似地響成一片。領導則會微微頷首。領導很欣賞他這一點，巧妙地表揚過他，這個同志開會認真，熟悉會場氣氛，大家要向他學習嘛。再開會時，領導特意安排他坐會場中央。他一鼓掌，以點代面，全場的氣氛就烘托起來了。

他有時也講話。回家講，當著老婆和孩子的面講。關于禮拜天外出度假的問題，我要強調幾點———也停頓，老婆和孩子正支著耳朵聽呢，他們還沒學會鼓掌，他自己鼓掌，“啪啪啪”，滿臉的虔誠。然后繼續講。出門在外，一切行動要聽指揮，要有大局意識，杜絕個人英雄主義。停頓———自己鼓掌，“啪啪啪”。孩子小，也學他，跟著鼓掌，嘴巴里還“啪—啪—啪”地發出聲響。最后，講完了，他起身鼓掌。老婆和孩子都跑哪兒去了！他的掌聲還在繼續。抬著頭，望著窗，滿臉的虔誠和尊敬。

手有了拍巴掌的本能之后，明顯地大了，厚了。骨頭架子還那么大，但四周向外延伸。他的手就格外獨特，像精瘦的人穿了寬大的衣服。

摸鼻子，是他的新本能。

領導到外面應酬，喜歡帶他。領導有時米粒兒粘嘴角了，挺大的米粒，白花花的，粘得還牢固。不論領導怎么鼓搗腮幫子，吃肉，吃蝦，吃鮑魚，喝酒，還是巋然不動。他就摸鼻子。摸左邊，代表米粒在嘴角左邊，摸右邊，代表米粒在嘴角右邊。米粒這個東西你再怎么努力也不會粘到其他部位去。領導的牙齒上也粘菜葉子。菜葉子有韭菜，菠菜，莧菜，都是綠的。也粘辣椒，湘菜館少不了辣椒，紅紅的，有時甚微，但極醒目。菜葉子、辣椒總愛粘到門牙上，白的牙粘上綠的紅的東西真是分外顯眼。他就捏鼻子。領導有時只顧說話，正在興頭上。他就不停地捏，捏成紅鼻頭時，領導覺悟，若無其事地搞掉，一桌子人都佯裝不知。一次在家吃飯，老婆的嘴角粘了一粒米，他放下筷子，摸腮幫。你怎么不吃了？快吃啊。他不理老婆的話茬，以十分虔誠和恭敬的表情繼續摸。孩子喊，爸爸，快吃飯！他根本就聽不到其他聲音，他全部的思想都在老婆嘴角的那粒米上。這時孩子突然發現媽媽嘴角的米粒，喊，米粒！他立時詫異，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中風一般躺在地上。

丟人了！

他鼻子左右兩側都有了疤痕。舊痕未去新痕又來，養不好。領導的應酬太多了，一頓接一頓，節假日也不休息。他就帶著一只受傷的鼻子出現在熟悉或陌生人面前。

獨自時，他也摸鼻子。摸左邊，摸右邊。捏鼻子。使勁摸，使勁捏。傷口火辣辣地疼。指頭上還有血水。可他極興奮，渾身燥熱，眉頭蹙成一疙瘩，眼里燃燒著怪異的火焰，面部扭曲成一幅抽象畫。

也拍巴掌。寂寥的夜晚他一個人來到陽臺上望著黑魆魆的夜，微弱的月光讓他想起少年時代學過的那句，不由得高聲朗讀：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啪啪啪”，“好！”

滿院子住的是人，但燈無一亮起，無一人，無一語。

生活確實靜極了。（許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