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起一瓢十分水

今年，我退出了三兩個群，加入的群本來不多，這一退更顯冷清。沉入內心安靜，窗外喧響激不起心湖一朵浪花，心思鼓蕩十分水，就像沉睡的獅子，忽然被一陣風喚醒，崇山峻嶺在骨子里召喚。喜歡這樣，安靜地傾聽靈感光臨的聲音，山谷蜿蜒歌謠，三江并流書寫人生。

十分水是一個地名，也是一股泉水的名稱，藏在滇西北廢棄的老姆井門戶前。石拱門爬滿青苔，水蕨蔥綠，小鳥立在石頭上啁啾。馬蹄凹槽沉寂，古道鈴鐺聲聲，羊群漫過歲月，老姆衣裙在云朵上飄飄。鏤刻著細致花紋的石柱躺在青青草色里，殘垣斷壁講述當年老姆井的靚麗，戲臺遺址滿地清唱。蘋果在枝頭紅著臉，一笑定山春。三弦彈響沘江河，二五山話軒轅故里。

“叮咚，叮咚”，水滴從巉巖跌落，匯聚成泉水，穿過一棵又一棵樹，從老姆井掩卷沉思的桐油燈旁流入掌心。水有十分，人在紅塵，喝了此水，出入平安。水有十分，世俗隔斷，喝了此水，人生圓滿，了無牽掛。紅土地回蕩指路經，渴喝三口，不渴也喝三口。挑擔泉水歸家，白族村寨炊煙裊裊。信念生生不息，從村寨往鹽路山注入茶馬古道，逆著祖先遷徙的路線由南向北。

站在歡跑山巔把歌唱，沒有尖刀在口弦上打洞，絲線握在手無法拴在衣襟上。不祭山神，也不祭天姑和土地神，更不祭夜鬼，我只祭影子，可恨太陽落入山脈，影子就像一朵飄入火塘的雪花。月亮白月亮藍，樹妖橫行無忌。山風愧疚地說，影子只是一口氣，被無意間吹散了；夜鳥安慰地說，影子只是多余的字，隨著落葉入地變肥土。星星傷痛地說，影子只是影子，虛無縹緲難以捉摸。

舀起一瓢十分水，種下快樂和平安。新年，我就像被嬌寵的兔子，不為蘿卜發愁；我就像在雨水中撒歡的蘆葦，不思量為野鴨窩巢當保護傘；我就像一個呱呱落地的孩子，咿呀學語中一切從零開始；我就像土地上耕作的老黃牛，迷醉泥土清香做著豐收夢。

曾在往年喝過十分水，卻迷失在南高原怒放的杜鵑花里。我是忠誠的善良的子孫臣民，別再讓我無故頭疼痛，無病心發慌，走起路來腳發軟，干起活來手發酸。三星同行，我不是為藥生病的荊棘鳥。老鷹帶著螞蟻飛翔，我不是為利益交易的鼴鼠。相思草長過蕎麥地，我不是為巫術獻身的黑羊。我只是影子的影子，安然走在影子的腳印里，品茶茶生香，嘗鹽鹽有味，喝湯湯鮮美，吃飯飯飽肚。盡管這樣，我不是影子的克隆，唱著我的歌寫著我的文章，風雨飄搖中牽掛滿懷，心會疼也會痛，躲在影子感受不到的角落哭泣，愛與恨瘋長在影子不理解的情懷里。

舊年最后一天，放任相思，恣意流淌眼淚，只為了新年第一天，能夠放下一切所有，心無旁騖地舀起一瓢十分水。

石門外艷陽滿天，十分水泛著溫暖。石門內霧鎖山嵐，老姆井亂石堆疊。老姆趕著她的羊群路過十分水，去舔食亂石間忽隱忽現的鹽鹵水。舀起十分水，不埋怨自己忘記孝敬老姆，風風火火的腳步容不得反應遲鈍的人發聲。舀起十分水，不打算只喝三口，想飲盡滿瓢水，只因這一生眼淚貯藏太多，咸過老姆井鹽鹵水，苦過二五山黃連。人可以經受磨難鍛打，卻在忠貞倒坍的瞬間軟弱無比。熱愛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新年第一天，我不再混沌無比，斗膽自私且武斷一回，一瓢十分水入肚，昂貴滿懷，不妨丑小鴨變白天鵝，即便為此變成一株蘭草或者一塊丑石也無悔。

唇沾瓢瞬間，山歌一句接著一句落入水里：

兩個地方的朋友，同山同水又同族。若已說出真實話，若已吐出真實情，住草棚來不后悔，住巖洞也不反悔。烏鴉花言不要聽，百靈（鳥）巧語莫相信。聽信烏鴉擺是非，聽信百靈（鳥）話長短，朋友情義難實現。看看坐過的地方，掀開坐過的石頭。火從腳底往上燒，廣闊天地任馳騁……

隨著歌聲，一只翅膀帶著另一只殘缺的翅膀從鹽路山憑空而起，飛過沘江河，向著老姆井方向飛翔，停落在我的懷里。擁著翅膀，熱淚滾滾，一瓢十分水我只舍得喝一口，余下的水，滴滴注入殘缺的翅膀里，靈翼需要靈水養。憶往年七月，在大觀樓藏荷，文字生發雙翼，一翼生成叫追風逐夢，一翼生成叫馳風沐雨，可嘆路經十分水時，我過于遵循書所言，只手掬三口水，不貪多也不嫌少。無論人世或者陰陽相隔，水同等昂貴，活著的靈魂與逝去的靈魂沒有高貴貧賤之分，渴與不渴，自然不過三口水。人在羈旅，未曾想靈水會因循守舊而枯竭，一對翅膀只生成一只，另一只尚未長齊全。馳風沐雨，竟成了隱痛！

新年第一天，舀起一瓢十分水，不能如愿飲盡一瓢水，變不成白天鵝，也變不成一株蘭草或者一塊丑石，丑小鴨依然是丑小鴨，但山知道，老姆知道，沒有長齊全的一只翅膀在新年里成長。

翅膀臨水而舞，只為天地間曾有過十分水的誓言。（作者：彭愫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