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拉的山

你可曾見過這樣一片山脈！

放眼望去，荒涼而巨大的山脈，一座接一座，無數起起伏伏、放射線條一般的脊棱沉重而又霸氣。不見綠色。村莊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無邊無際，毫無生跡，大地蒸騰著濃烈的石頭味和被烤焦的草味兒。

金沙江緩緩在山腳流過，炫目的太陽，白花花的直射著一切，射得人眼睛發疼。

隱隱約約的碎石小道如同血管一般在遠遠近近的山巒延伸著，瘦瘦的山羊在巖石邊忽地冒出腦袋，忽地又不見了蹤影，偶爾蹄子帶起的小碎石子嘩嘩從山坡滾落，帶著一路灰塵沖向谷底。風吹過來，石子揚起的灰塵瞬間沒了蹤影，碎石已經到了看不見的谷底下。

隨著太陽的移動，山脈的彩色發生著悄悄卻濃烈的變化，石青色、暗青，暗黃、淡黃，暗紅、絳紅，都是渴得發慌的顏色。

天空依然透藍。

半山腰中，大鷹在滑翔。

偶爾有牧人的吟唱在山脊間響起，灼熱的太陽下，吟唱又慢慢淡去，路邊偶爾起哄的烏鴉，也是顯得寂寥。

風從江面吹來，沿著山坳向上涌，沿著山脊，貼著巖石往大山刮，一座連一座的山脈嗡嗡作響，那無數起起伏伏、放射線條一般的脊棱開始扭曲，好像彼此起伏的海浪。或者，并不是風，是大山的吐氣，整個連連綿綿山脈的氣。

這時，一首古老蒼涼的歌在天地間拔地而起。

沉默太久的大山發出大自然生命的吶喊。

這些驕傲的大山啊。你心里贊嘆著。也被一股巨大強烈無形的親切所吸引。

風吹過山坳吹過山脊吹過巖石吹過碎石堆吹過枯草兒。風和大山一唱一和，男人的雄壯，女人的溫婉，勇士的咆哮，老者的嘆息，嬰兒的啼哭……大風時，大山響起高亢悲蒼的長調，風小時，大山低吟著纏綿溫柔的細語……時間隨著這大山之籟回到久遠的年代，回到世界最為初始的狀態中，回到了那個充滿神靈關愛的世界。

宇宙與彼岸，今生與來世，就這樣在大山之歌中打開大門，生命的原意就這樣彰顯在大自然的吶喊中。

強勁的風把你的頭發吹起拽起扯起你的耳朵聞聞作響你的臉龐被風打得生疼你的雙眼被飛沙灰塵打得混沌你只是呆呆的站立在那里。你腦子里忽然就蹦出了《無量壽經》的一句話，“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往，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蒼涼悲壯的大山，就像一片海，一浪接一浪的山峰，讓人一下就感到成熟，感到骨子里的蛻變。

當狂烈的大風忽然停止，大山依然沉默，一切回歸到寂靜。

傍晚的最后一陣風掠過后，夜越來越沉重，死一般寂靜的夜色讓大山隱入黑暗之中，一石一草都閉上了眼睛，把看到過的歷史沉默地藏入了隱秘歲月。

江水一遍又一遍拍打著大山的根部，大山又慢慢蘇醒，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絲絲真實的聲音，如同野獸的尖叫，但當你認真去聆聽時，卻什么也聽不到。

你卻知道，這里，到處有生命的暗涌。在這暗涌中，你感受到血液里沉重而緩慢地奔流著一種力量，帶著驚喜和感激，更是讓你相信，你有力量去守衛自己，去守衛心中那個高貴的夢。

雖然你還沒理解那27歲的老牛和終身獨居的阿尼的故事，還沒理解這樣貧瘠的地方，卻依然樂觀的人們，沒能理解這樣一個個渺小卻活靈靈的生命日如一日，年復一年唱著那么好聽的山歌奔走在大山之間，他們的貧困和悲傷，他們的奮斗和希望……你都還不曾能理解。

你也還沒理解一片山脈在什么樣的信仰下從海底崩裂隆起向著太陽咬緊牙關直至完成滄桑之變。

面對大山，你在心里暗暗發問。

我能理解你嗎？你能理解我嗎？

但那一刻，你體會到，你并不是單獨存在。

而你，已經有點不同了。和原來的那個自己。雖然你張著嘴巴，說不出什么。

你不禁在口中念出那個卷舌音：“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