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神

晚霞退去后，山野沉寂了。

小尼瑪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出了杜鵑林，踏過草坪，跌坐在一條小溪邊。緊挨小溪有一座屋頂坍塌的窩棚，雖早已抵擋不住風雨，但他還是愿意在棚里升起篝火過夜。

“嗷嗚——”山林里突然響起了生命的呼喚。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見一只母鹿倉皇從林中躥出，在急切尋找失散的幼崽。是見到草坪上那灘紫黑色的血污，還是嗅到大氣里的血腥味？它呆立在草坪上，哀鳴如人的哭啼。

“汪汪汪……”見到母鹿，獵狗夏巴按捺不住兇殘的本性，只待主人噓一聲口哨，便要猛撲上去咬斷它的喉管。

篝火“噼噼啪啪”爆響，越燒越旺，為獵人紫檀色的臉龐涂上一層油光。母鹿的叫聲，喚回他的知覺。唉，一想起那件害臊的事，他心里就像壓著一塊石板一樣難受：

“呯——”空氣被槍聲撕裂了，雪山上滾動著“嗡……嗡……”的回音。一只剛吐嫩角的幼鹿應聲倒在草坪上，亂撲亂蹬。他是薩瓦山下公認的神槍手，從來不浪費一粒子彈。

雖是一只小鹿，換一串瑪瑙項鏈還是綽綽有余的。他早許下心愿，送一件草原上姑娘們最喜愛的禮物給卓瑪。

“好一個藏家男子漢呀，竟忍心殺死一只嫩生生的鹿崽，你曉得它阿媽該多難受嗎？”他被姑娘數落得滿面羞愧。那一粒粒閃光的瑪瑙像浸透了殷紅的血，火一般灼燙他的手。項鏈啪地一聲掉進火塘……

“嗷嗚——”母鹿仍然佇立在草坪上，更加急切地呼喚自己的骨肉。

他手心癢癢輕輕舉起了火槍……

“罪孽啊，罪孽……”遠方忽然飄來阿媽蒼老的號啕。舉目四望，山野毫無人跡。風從谷底吹來，撞在他的槍管上，發出尖嘯刺耳的金屬響聲。

他仿佛見到老人一雙干涸的眼睛里涌出盈盈圣水，皺巴巴的臉慘白得怕人。

“嗷嗚——”母鹿凄厲的哭聲在冷浸浸的夜空里回蕩。

“嗷嗚——”“嗷嗚……”驟然之間，四野響遍鹿類憤怒的呼喊。山鳴谷應，大地戰栗，眼前的母鹿變高變大，暴眼尖齒兇如猛獸。他曾聽老一輩傳講，這是薩瓦神的化身。

“嗷——”他緊縮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從嗓眼里擠出一聲類似鹿們的嚎叫，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當擺脫了恐怖的幻覺神志清醒后，他見到慈祥的阿媽坐在他身旁，悲愴的聲音時斷時續：“兒子呀，快向薩瓦神山起誓……”

小尼瑪魁梧的身影在村里消失了。那些曾經與他一塊攆過山打過馬鹿的朋友暗暗著急。卓瑪悄悄告訴他的伙伴：“鄉長派他上省城學習。薩瓦神誰見過？照管馬鹿還得靠人，你不見雪山上的馬鹿快絕種了？”

后來，昔日的窩棚拆除了，新蓋的一所小屋，白墻紅頂玻璃窗，門口掛著一塊耀人眼目的大牌子。識字的人說那是薩瓦雪山保護所。攆山人變成守山人，小尼瑪背著他那支百發百中的火槍在這里把守進出雪山的唯一通道。

那只名叫夏巴的獵狗呢？自從項頸上的鐵鏈被解開后，嗜血的野性反而被約束了。它幾天不吃不喝，等小尼瑪找到它的尸體，清粼粼的溪水已被弄得惡臭不堪……

“嗷嗚——”“嗷嗚……”

綠茸茸的草坪上，鹿群的鳴聲歡快悅耳。一只雄健的公鹿，正驕傲地昂起長長的犄角，睜著晶瑩透亮的大眼睛親昵地注視他……（楊增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