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齒莧,在我們這里叫法不一,有叫“貓耳菜”的,有叫“馬吱菜”的。馬齒、貓耳,描述的是馬齒莧的葉子形狀;以動物名之,會讓人想到“呼啦啦”奔跑的馬、無聲息踱過的貓,有種歡騰騰的野氣。 而“馬吱菜”的“吱”,好像馬齒莧能“吱聲”似的。能么?能。馬齒莧中有長得肥壯的,用手去拽,“吱兒——嘭”,斷了。這是“馬吱菜”抗拒的發聲兒。 馬齒莧還有一個名字,叫“五行草”。因為它的根白,莖紅,葉青,花黃,籽黑,五色俱全;在傳統文化中,白為金,赤為火,青為木,黃為土,黑為水,這五行也全了。馬齒莧好像存心讓人感覺,這世界的安排很有邏輯和條理呢。 這般比拼,說不清是大自然造物的用心,還是馬齒莧自身的造化。在作為一株野草的進化歷程中,它有著怎樣的經歷,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馬齒莧顏值不錯——水靈靈的,玉質玲瓏:肉質的莖,如一截截紅玉;肉質的葉,如一片片碧玉。拔一棵在手,手感涼涼、潤潤,美玉沉靜,沒一點草莽氣。如果將它比做人,它應該是一種富有少年感的人,任何痛苦和時間都奪不走它的豐盈與舒展。 馬齒莧性喜肥沃濕潤之地,但貧瘠干旱處也能長得很好。如若肥多水足,處境順遂,它們就鋪在地上,四方蔓延,長得莖葉肥碩,雍容豐潤,如盛唐時期的胖美人。如果生地貧瘠又遇干旱,它們就變成了“綠蜘蛛”,腦袋從地縫里鉆出,綠腳丫一只只緊抓地面,肢節向四面八方伸展。更糟糕是,生身之地在一隙石縫兒,恰好灑進了一縷陽光一縷雨絲,它也就見光燦爛、見水發芽,直起身子縱向長,長成一棵微型“玉樹”,照樣蔥蘢水靈。 田間、地壟、菜園子里,土肥水潤,馬齒莧長在這兒真是生對了地方。它們開初是一攤兒一攤兒,不久就鋪嚴了地面。但,幸往往也是不幸;相比莊稼蔬菜而言,農民不喜歡這些“野孩子”,更不容許它們爭奪土地營養和陽光雨露,一旦看到,必是隨手拔除的。 連根拔去的馬齒莧,扔在烈日下,烤不萎、曬不蔫。幾天過去,葉還是碧玉的葉,莖還是紅玉的莖,綠腮碧眼俏生生。假如著一把泥土得一點水,看吧,它們一個咯嘣不住,豎起身就恢復了生長。曾經的劫掠,一點陰影也留不下。人們稱馬齒莧“曬不死”“死不了”,真是一點不帶夸大的。 馬齒莧為啥曬不死,民間有個傳說:后羿射日的時候,一口氣射下九個太陽,還有一個躲在馬齒莧下逃過了劫難。后來太陽報恩,尊馬齒莧為“舅”,并許諾永遠不會加害馬齒莧。馬齒莧有了這道“免死金牌”,從此大地上四處蔓延,盎然生長。 多么迷人的神話! 這個小暑節氣的早晨,我閑散地走在郊野,手里提著一兜子挖來的馬齒莧。我預備回去后,為家人做一個涼拌菜,我為它起名“玉色生香”。我邊走邊吟誦起杜甫的詩:“清晨蒙菜把,常荷地主恩。守者愆實數,略有其名存。苦芭刺如針,馬齒葉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沒在中園”(《園官送菜》)。 我想隔空跟杜甫談談心:大唐盛世沃野萬里,也不乏幽暗之處,心憂黎民心懷天下的您,需要有多么堅定的心才能等到黎明的到來?但您真不用為馬齒莧嘆息,就憑一股子“倔勁兒”,它也不會“埋沒在中園”,不會的。 當它攤開身軀的時候,它不是躺平,是舒展。不驕躁不分神兒,不糾結不抱怨,不躊躇不焦慮。有小花朵卻不刺眼,有小狂放卻不睥睨,有小清新卻不寒涼。在舒展開去的莖葉中,一點點實現它的抱負。 扎根土地時,它橫向長;容身石縫兒時,它縱向長。澇了,澇著長;旱了,旱著長。拔下來,七天不死繼續長;折斷了,每截殘莖斷葉都會尋機再生長。生存能力強,自愈能力也強。打殺炙烤連根兒拔,怎么都奈何不得。 就是這么潑,這么野,這么倔強。生命里,只有一個主題,向上,向上,向上。 現實中的我們怎樣呢?年輕時或許跟馬齒莧一樣,攢著一股勁兒,期盼逐風逐浪,夢想輕舟遠航;當走入社會,我們大都經受不住打擊和同化,漸漸消失了理想和朝氣,低下頭顱拱起身子,將氣力全耗在了謀生上。我們活得“像排比句一樣規規矩矩,像大字典一樣穩穩妥妥,像教科書一樣恭恭敬敬”(韓少功語),唯獨少了馬齒莧那樣的野和潑,任性和倔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