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土地是有呼吸的,在每個清晨和黃昏,它會輕輕吐出藏了一夜或一日的芬芳。這種味道說不清道不明,混著泥土的腥甜、草根的青澀,還有陽光曬透土層后暖烘烘的氣息,一吸進肺里,整個人就踏實了。 春天的土地最是慷慨。剛翻過的田壟像鋪開的新氈,濕潤的泥土裸露出深褐色的肌膚,每一粒土坷垃都帶著蘇醒的勁頭。我蹲在田埂上,看蚯蚓在土里鉆行,它們拱起的小土丘泛著油光,湊近了聞,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那是土地在發酵,把整個冬天積蓄的力氣都釀成了春天的養分,等著玉米頂破地皮,等著豆苗撐開綠傘。 夏天的雨過后,土地的芬芳最濃烈。雨水剛歇,我就和父親往地里去,腳踩在泥濘里,噗嗤噗嗤地響。路邊的蒲公英被打濕了,絨毛上掛著水珠,風一吹,帶著泥土的腥氣飄遠了。翻開一塊土,藏在深處的蚯蚓糞黑油油地散落在腳邊,捏在手里軟綿綿的,湊近聞,竟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田埂上的馬齒莧喝足了雨水,葉片胖乎乎的,掐斷一截,汁液里混著泥土的味道,放進嘴里嚼一嚼,澀澀的,卻透著一股生機。 秋收時節,土地的芬芳里多了些甜香。割完玉米的地里,玉米茬還立在土里,陽光曬得土地發燙,空氣里飄著玉米的清香和泥土的溫熱。我跟著父親拾起散落的玉米,彎腰時鼻尖幾乎要碰到地面,那股混合著玉米香的土味鉆進鼻孔,讓人心里發暖。收完玉米的地要及時翻耕,犁鏵切開土地,翻起的土塊里藏著玉米粒的碎屑,引得麻雀成群結隊地來啄食。新翻的土地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遠遠望去,像一鍋剛掀開蓋子的濃湯,那香味能飄出半里外。 冬天的土地把芬芳藏得最深。土被凍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作響,可只要扒開表層的凍土,底下的熟土依然帶著溫潤的氣息。雪落下來的時候,土地就蓋了層白棉被,我常在雪地里找野兔的腳印,順著腳印走到地頭。扒開積雪,看著在冬天里趴伏在地里的麥苗,聞一聞凍土的味道,心里就知道,土地沒有睡著,它只是在積攢力氣,等來年開春再把所有的芬芳都釋放出來。 種過地的人都知道,土地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就給你香的、甜的;你糊弄它,它就給你苦的、澀的。我小時候不懂,總覺得土地就是土地,哪有什么靈性?直到有一年春天,我在地里埋下一顆麥粒,那麥粒竟發了芽,頂著干硬的土塊長出了一片嫩葉。我蹲在旁邊看了半天,忽然明白,土地從不會虧待用心待它的人,它的芬芳里,藏著所有耕耘者的汗水和期盼。 如今我離開村子多年,可每當聞到相似的味道,總會想起老家的土地。去年秋天回去,我特意在雨后去了趟老宅子的菜園,院墻塌了半截,荒草已經長到半人高。我撥開草走到菜畦邊,蹲下身,抓起一把土,那熟悉的芬芳瞬間漫進鼻腔——泥土的腥甜、草根的青澀,還有陽光曬透土層的暖意,和我小時候聞到的一模一樣。 原來土地的芬芳從不會消散,它就藏在每一粒泥土里,藏在每一棵草木的根須上,藏在每一個莊稼人的心間。只要我們還愛著土地,那芬芳就會永遠縈繞在鼻尖,提醒我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 |